“长安眠玉褒圆圆,豫州灯影幻戏何大家,请诸位瞧上一出《风月会青龙》。”
台下一阵低低的笑声,还是长安城纸醉金迷的风流花样多,青天白日的说起一出靡靡之音的戏码。
褒圆圆缓缓阖上了眼,指尖轻轻一勾,玉珠落盘,像是淅沥沥的雨落向人间。
一个落魄的青年形象皮影人从幕后推进大家的视线。
褒圆圆唱到:“十年寒霜,我有心逐鹿苍龙,问鼎中原,奈何山门高悬,路遥马瘦,哪里有我一方破衣阑珊遮雨处,不如随风飘摇,且看我此去遥遥,造化如何。”
哐哐锵锵的锣鼓密密麻麻响起来,看戏的众人安静下来聚精会神看着台上的皮影少年如何闯出一片天地。
沧澜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放空的脑中有只手将他扯回到三十四年前。
矮脚巷尾,赤手空拳的少年鼻青脸肿,以大欺小的两个青年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他只感觉到脸颊火辣辣的烧疼,在右耳嗡鸣声中听到一阵哄笑。
随后头皮一麻,瘦猫小子被青年抓着提起来,两只脚死命蹬也蹬不到近在咫尺的黄泥地。
他听到欺负自己的人群中有人大声嘲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命!像他爹一样抱着锄头刨一辈子地的烂命,竟然还学我们练拳。打死他,别叫他羞辱我们青城门楣!”
他被狠狠一掼,猛地磕在地上,雨水和拳打脚踢混在一起,四面八方,无孔不入。
饶是他捂着脸也被人掰开手重重地朝面门上踹了一脚,鼻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溅了那人一手。
于是不出意外的,他又挨了一脚。
真是奇怪,他已经记不清那些人的脸,却还记得那天一贯柔软的黄泥巴地硬得像一块砖,连同那一天的雨都尖锐得像是一场无处躲避的刀子。
直到那些少年被赶来的老师傅呵斥走,他都像是一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淅沥沥的雨,将年少的沧澜子与黄泥巴混在一起,他像是个泥巴捏成的人偶一样找到了归宿躺在雨地。
又像是那一年出师青城山,问道玉皇峰。
快马扬鞭,从壁石林立的玉皇赶回山雾弥漫的青城,从雨中来,又赶回雨中,遮雨的斗笠被迷蒙的细雨润湿。抽条的青年像是一根青翠欲滴的竹子。
披风沐雨,千里疾驰,也没能赶上师父最后一面。
只记得青城最后一别,同门操戈相向。
为的,是一本不存在的内功秘笈。
“祝沧澜,你本是青城脚下农家子,你同你病得要死的妹妹本无缘青城,是师父云游四方不忍看你兄妹丢了两条命才将你们收养,传授你武艺,又多番照拂,不然以你的资质,八百年都不配踏进青城门槛。如今师父仙游,我这个做大师哥的,希望你能够自省,将偷藏的青城云鹤章心法交出,从此后,你便自行归去,不许你再以青城弟子自居。”
他抱着剑,冷冷道:“我问你,师父药里的一味杜仲是不是你减的?”
刚才还以大师兄自居的年轻弟子明显慌了神,但又不好在随行的弟子面前露了痕迹,强词夺理叫嚷起来:“拿下祝沧澜这个叛徒!为师父报仇!”
他的剑快得像一方闪电,细风摆柳一样的身姿悬空落在众人头顶,剑锋一挥撂倒一片乌合之众。
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师弟挥舞着长刀朝他砍来,他侧身一让,一腿将那小子踢得带倒一片人。
剑锋已落到刚才那位自称大师兄的人面前。
剑尖堪堪停在那人胸前一指处,道:“我问你杜仲是不是你减的。”
那人想逃,慌乱的目光撞上他如炬眼光,只能认了是自己欺师灭祖,偷偷往师父的药里减了一味杜仲。
那天也是个朦胧的微雨天,青城山一年四季都在下雨,就像是化不开的云雾一般,在青城的每一天肩上都沾上一片湿润。
忘了那天是怎么走下青城九万道石阶,只记得细细密密的雨落在周身,酥酥麻麻的,像是小时候睡着了师父给他抹药膏。
那一日的雨中,他折了剑,再没使过一次青城剑法。
琵琶弦被拨弄了两下,然后是上下来回拨动,只见褒圆圆指尖翻飞若蝶,金戈铁马的躁动韵脚已成,又如同瓢泼大雨夹着阵阵雷霆而至。
皮影中的破落小人已被何小川换成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郎,一人一马穿梭于万军阵前,丝毫不落半点志气。
褒圆圆巧指轻叩面板,军鼓擂擂,果然如同台下有人猜想那般——
擂鼓战金山。
沧澜子目光一滞,仿佛置身那个不愿再提及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