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端往下看，位于河西走廊西部的河西固上遍布干旱的河道，像是一道道疮疤烙印在一望无垠的西北平原上。

近些年胡人的马蹄越过塔日则金山不断试探北唐的底线，镇乱的节度使来了又回，乳羊一般撅在年轻的皇帝座下痛哭自己的无能，一封割地求和的诏书送到了匈奴王庭。

谁知天道好还，接手诏书的一月后，大可汗在一场政变中不知所踪。

东边的皇帝想收复失地，西面的匈奴虎视眈眈，两方谁也不惯着谁。

扯到最后，楼兰与浑耶都分了一杯羹。就这样，河西走廊成为了一道四方势力融汇的鼎炉之地。

“然后呢？骠骑将军收复回来的河西走廊就被先皇拱手让人了？”桃衣姑娘低着头松松琵琶弦，指头轻轻一勾，音阶传入莽莽黄沙，“南陈北魏中澹台，竟没有一个称得上是真男儿。”

桃衣姑娘低低的笑声传到老曹耳朵里扎到老曹心坎上，这赶牛车的老头年轻时也算是半个烈性汉子，当过几年兵，见不得人说半点澹台将军的不是。

他扬鞭抽在牛背上，啪得一声惊得满山崖乌鸦呱呱乱飞。这一鞭子雷声大雨点小，老牛回头懒洋洋看了他一眼，朝着老曹长长哞一声宣泄不满后又晃晃悠悠朝着山坡赶路。

老曹：……

褒圆圆轻轻笑了起来，温声软语劝起老曹，“老人家别动气，我没读过几年书，爹娘死得早，二姨早年间受过镇北军恩惠，镇北军在骠骑大将军的统领下打得胡马连连败退，今天听您说起来河西走廊的事，难免有些动气，一时说错了话。”

一番话说得老曹心里软下来，“你这个娃，要骂就骂狗皇帝，骂我们澹台将军做什么，当年要不是澹台将军一把年纪临危受命守住了关西口，咱们现在都是两脚羊。”

“娃娃，你要知道，一个军人，可以光明磊落的倒在敌人的刀剑下，但是他的清誉不容得每一个保护过的人恶语中伤。”

“还有多久到龙泉客栈？”

牛车颠簸在黄土地上，厚厚的草堆里清瘦的少年慢慢撑起身子，把手搭在木板栏上，他的动作极轻，像是怕扯动伤口似的。

大漠的飞沙刮过少年头上的竹斗笠，面巾被风扬起一角，露出一双冷清的墨玉眼。

“快了快了，咱翻过前头两座土坡坡就到龙泉客栈了，”老曹扬起鞭子指向前头连绵无尽的山丘，“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小两口年纪轻轻的往龙泉客栈跑什么？我事先可告诉过你们，龙泉客栈不是正儿八经做生意的客栈。”

褒圆圆莞尔一笑，“有多不正经？”

“说你们年轻还不信，”老曹指着前方一条长长的黄泥道，“从武威关到咱们河西固，再往西北方向直走到玉门关，河西走廊一共有六道关隘：武威、张掖、西河、悬泉、嘉峪、玉门。”

“”管是出关还是入关，都得求朝廷颁度关繻走官道，早晚都有巡逻的将士严格把控人口流动，巳时和酉时才能过关。整整六十六万公顷地界，你们见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把客栈开在官道上？”

老曹讲得眉飞色舞，“客栈老板是个脂粉堆里的女阎王，仗着戴家的势把龙泉客栈开在官道上，别说是正经做生意的商贩要绕道多行路，就是驻扎在凉州的边军对它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老曹从怀里摸出来一杆旱烟，吧嗒吧嗒嘬起烟嘴来，“以前也不是没有官儿管过这事儿，那个文文弱弱的监军前脚刚把折子递到瑟夫的案上，后脚自己就不见了踪影。后来，就再也没人管过这事儿了。”

老曹悠悠吐出一口烟雾，声音沉沉的。

“老头我不懂什么分庭抗礼，我就知道以前白家还在的时候我们这些拉车的还有口包饭吃，现在李戴陶姜四家接手白家的势替朝廷管着河西，管出龙泉客栈这么个东西来。“

褒圆圆伸出胳膊肘轻轻捅捅清瘦少年，“霄哥哥，你看还有人记得白家的好嘞。”

李霄轻巧一侧身躲开褒圆圆的手，没搭话。

褒圆圆眼珠滴溜一转，想来掀李霄的斗笠，李霄人没动，腰间短剑嗡鸣，褒圆圆笑嘻嘻地赶忙收手，“我不惹你就是了，真是不解风情，好没意思。”

前头老曹搭话到，“龙泉客栈开张，迎的不止是三教九流。那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亡命之徒也好，胡人探子也罢，都是常年流连在龙泉客栈的人。大漠风沙大，风一起，这些蛇虫鼠蚁都藏窝里不出来。”

也不知道哪句话刺到褒圆圆的疯穴，她忽然笑起来，拨弄起琵琶，芊芊玉指上下抡拨丝弦，阵阵嗡鸣渐渐猛烈，眼里杀气渐起，老曹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糊。

一双手突然摁住嗡鸣不止的琵琶弦，头顶盘旋躁动的鸦群四散。

她看着眼前这个辨不清眉眼的少年，恍惚间看到了跪在长夜雪地里拍门求救的自己，那时的她还不是长安城里当红的清官。

她猛地抱住李霄，把头偎在李霄怀里。

李霄吃痛闷哼一声，没有推开褒圆圆。

“霄霄，我们去掀了龙泉客栈好不好，以后我做穆桂英，你做杨六郎，”褒圆圆的手紧紧环住李霄，疯话越说越甚：“不，杨六郎的结局不好，你做王景隆，我做苏三，我们永远不分开。”

李霄自动忽略褒圆圆的话，沉默半晌，“圆娘，我想听你唱首曲子。”

“唱什么？”

“就唱那首《鹧鸪天》。”

如血残阳，戈壁荒烟，赶牛车的老头抽着旱烟不讲话，斗笠下的少年望着天空。豆蔻十指轻巧拨动丝弦，褒圆圆幽幽咽咽轻声吟唱。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谁复挑灯夜补衣，头白鸳鸯失伴飞。”

“娃娃，到龙泉客栈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