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一声雷,震撼着611大院的每一个角落。
三机部发出通知,新一代歼击机选型会,于1982年2月16日在北京海运仓**招待所召开,参与选型的方案有两个,一个是601的歼13,另一个是洪都飞机制造厂的强六改。日夜盼望新歼的611人,却榜上无名,连个发言的机会都没有,这让为之奋斗了十六年的全所职工,怎么不震惊、憋屈和失落。
下班时间已过,人们还不愿离去,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所部大楼下,互相传递着消息,发表着不平的声音。
“你知道吧,一个月前,三机部就给601所和洪都厂发了通知,让他们准备方案,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我们。”已经人到中年的秦晓月对张倩说。
“我们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尹老拐憋了一肚子气。
“老拐,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都是一个娘生的,还分厚薄?”秦晓月不信。
“那你说三机部为什么想不到我们?”尹老拐反问她。
“部里是看我们忙于歼七Ⅲ,不忍心再给我们压担子。”秦晓月自我感觉良好。
“不忍心?”谢**问她。他也不等秦晓月回答,接着就说:“人家是没有看上我们歼九。”
“这才说到了点子上。”张倩赞同。
“十六年啦,我们为之奋斗了十六年,头发都熬白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谢平焦急中含有悲怆。
“可惜了。”秦晓月也为之惋惜。
“杨家有女—初—长—成——,藏在深闺—无——人——识——”尹老拐一瘸一拐的走了。他一边走,一边用京剧念白表达自己内心的不平。
“谢平,快去给良骥打电话,让他回来想想办法。”张倩每临大事,都有注意。
“好,我这就去。”谢平的脾气急,说完就往办公室走去。
一夜大雪,011基地银装素裹。
宋良骥早晨五点就醒了,他掀开被子,穿着白色背心,蓝色秋裤,起身去拉日光灯开关。这种拉绳开关很耐用,就是不方便,大冬天的,起来一次,冻得全身冰凉。宋良骥
抓住拉绳,“咔嚓”一声,整个屋子透亮。他快步返回到床上,坐进被窝。背心已经旧了,前后领口和背带边上,磨出了不少大小不等的洞。他从枕边拿过假领,把手伸进袖口,系好衣领扣,然后从压在棉被上的藏青色的棉衣下,掏出毛衣,将两手伸进毛衣衣袖,兜头套下。假领没有衣袖,毛衣还是新的时候,胳膊伸进去,直扎皮肤,现在毛衣旧了,虽然没有那么暖和,但舒服多了。他穿好棉衣棉裤,来到靠窗的书桌,掏出笔记本,坐在那里,思考一天的工作。
自从正月初八,他带领气动、结构的一班人马,来到011基地,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歼七Ⅲ的设计图纸已经下发,技术交底工作,就剩下了最后一步,解疑释难。眼看就要把图纸变成实际的飞机,他心中充满了期盼。歼七Ⅲ对于国家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这是歼七系列里第一种全天候战斗机。宋良骥带领大家,硬是两年就拿出了设计。如今图纸已经下发,技术交底马上也要结束,眼看图纸就要变成飞机,他怎能不为此而感到高兴。他在小本子上记下了几个要点,然后拿起脸盆出去洗漱。
基地的招待所是公共厕所、公共洗漱间。虽然简陋,但便宜,一人一天只收两块钱。
宋良骥打开门,朝外望去,雪霁天晴,鳞次栉比的厂房、道路,铺上了一层皑皑白雪。天空湛蓝如洗,初升的太阳从东山坳冉冉升起,给厂区披上了金色的霞光。冷风一吹,令他一颤。
楼下欢声笑语,不少年青人在雪地里堆起了雪人。
“宋总,快下来。”
“快点儿,快点儿!”
他赶紧走进公共洗漱间,打开水龙头,伸手一试,冰冷刺骨。在北方生活了半辈子的宋良骥,还怕这个?!他匆匆刷了牙,用手掬了一捧又一捧冷水,洒在脸上,然后用毛巾擦了擦,下楼去了。
几个小伙子已经用铁锹堆起了雪人的身段,宋良骥连忙在地上捧了一堆雪,用手拍成球,推着向前滚,不一会儿,小雪球慢慢变成了大雪球。
“宋总,太大啦!”
宋良骥站起来,大声说:“大点好,大脑袋聪明。”
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
吃过早饭,宋良骥一行,踏着吱嘎吱嘎的积雪,朝厂区走去。
会场设在总装车间,宽大的厂房吊着两排水银灯,把车间照得分外明亮。工厂的正副总工和技术人员,装配、钣金、附件车间的主任,大概有二十多人,在一架歼教七飞机旁边等候。宋良骥连忙走过去,抬起腕,看了看表,笑着说:“现在还不到九点,不是我晚啦,是大家早啦。”
“我们等你是应该的。”总工对宋良骥说。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宋良骥学术功底深厚,为人慷慨大气,因此都尊重他。
“大家都到机翼这边儿来,咱们从机翼说起。”宋良骥把大家招呼到飞机的机翼旁。
一位车间主任推来一个工作台,放上茶杯,递给宋良骥一根金属教鞭。随行的一个小伙子,支起了机翼图纸。宋良骥用指示杆指着图纸说:“咱们航空人都知道,造飞机最难的就是造机翼。当然,诸位都是造歼七的老行家,制造歼七Ⅲ的机翼自然不在话下。但我要提醒大家两点,一是加工机翼大梁时,不能有划痕,不能有凹槽,要严格工艺流程。二是吹气襟翼,这可是我们没有接触过的新技术,一定要控制加工精度。”
宋良骥来到机翼后缘,用指示杆指着歼教七的襟翼说:“大家看一下,就是从这里向襟翼表面吹风,安装管道时,要按图纸规定的角度安装。好啦,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大家看看还有什么问题?”
车间的那一头,有人在喊:“哪位是宋良骥?请他接电话。长途。”
“宋总,你的电话。”一位车间主任提醒宋良骥。
“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大家想想看,还有什么问题?”宋良骥说完,赶紧走到车间尽头的那间小房,拿起话筒:“喂,你是哪里?”
“你是老谢啊!”
“老谢,你大点声。”谢平的声音相当微弱。
“你打了一个晚上啊,辛苦辛苦。什么事这么急?——新歼选型会,噢,有没有让我们准备方案?”
耳机里又响起了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宋良骥放大了嗓音:“什么?没有我们。你再大点声。”
“噢,明白了,只是叫我们去参会,是不是?”宋良骥有些失望。
话筒里,传来谢平的吼声:“你快回来,想想办法。”
“好,我马上回去。”
放下话筒,宋良骥今天早上的好心情一扫而光,失望让他显得有些消沉。好在他经过这几年来的修炼,喜怒都不流露在脸上。
接完电话,他重新回到歼教七飞机旁,耐心的回答了大家十几个问题。直到大家没有任何疑问了,他才宣布散会。
当天晚上,他们一行就踏上了归途。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旅途劳顿,宋良骥回到了家,放下行李,张倩就走到宋良骥的身边,对他说:“谢平对你说了吧,你得赶紧想想办法。”
“我走的这些天,眼睛还好吧?”
“好,没有事。”
宋良骥心疼地望着妻子,一头短发,已经花白;圆圆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留下了岁月的沧桑。他对张倩说:“你可不能再拼命,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的眼睛。”
“快去吧,与他们几个商量商量。”张倩催促他。
“好,晚上我打饭回来。”宋良骥从厨房拎起饭盒就走。
宋良骥来到所部大楼,先向陈光汇报了一下安顺之行的情况,然后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拿起电话,拨通总体室主任办公室,接电话的是谢平。宋良骥对他说:“坐车坐累啦,还是你们到我这里来吧。”
不一会儿,谢平、尹老拐就来到了他的办公室。
宋良骥的办公室非常简朴,靠窗摆了一张老式土黄色办公桌,桌子的右前方依次放着茶杯、烟灰缸、电话机,左前方放了一架有机玻璃做的歼九飞机模型。身后靠墙放了四个土黄色的书柜,里面摆满了他的书籍。门旁边的墙上,挂了一块黑板,上面写了几个问题。整个房间上档次的家具,就是对面靠墙的两张单人沙发和一张茶几。沙发上套了一副洗得发白的沙发套。沙发上方,并排贴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
他招呼谢平、尹老拐坐沙发,自己拉过一张木椅坐在沙发的对面。
“事情你都知道啦,你得赶快想想办法。”
“我给熊副部长打个电话看看?”宋良骥征求他们俩的意见。
“只是要个发言的机会,老领导总不会不给面子吧?”谢平抱有一线希望。
“难得说。”尹老拐担心。
“也只有自个办法了。”宋良骥别无良策。
“好吧,死马当作活马医。”尹老拐下了决心。
打个电话,他们为什么这么纠结?因为一旦遭到熊副部长的拒绝,捅到了天花板,其它回旋的余地就被彻底堵死,他们就死定了。
宋良骥拿起话筒,对总机说:“请接三机部熊副部长。”
那时打电话,打外省难,打北京容易。因为成都到北京有好几条专线。
电话不到两分钟就接通了。
宋良骥对着话筒说:“请问,你是熊副部长吗?”
“你是哪一位?”
“我是611所的宋良骥。”
“噢,是小宋啊!”
“部长,我们的歼九方案怎么没有上会啊。”
“对这个问题,部里慎重的研究过,大家一致认为,歼九专长于高空高速,歼13专长于机动灵活;歼13更加符合新歼的要求。”
“我们将原来的固定鸭翼改成了活动鸭翼,现在今非昔比。”
“换汤不换药。”
“没有比过,怎知道谁好谁差?”
“你们所刚组建不久,底子要差一些,搞好歼七Ⅲ就行了。”
宋良骥一听这话,一下站起来,对熊副部长说:“这不公平,我们连个发言的机会都没有!我们底子是差,但我们的技术力量不差。”
“我刚从沈阳回来,你们的技术力量与他们是无法相比的,你们就别费劲了。”
“要竞争,就要摆到桌面上来,当面锣、对面鼓的较量,即使我们输了,也心服口服。”
“你这个同志,不撞南墙不回头!”
“部长,我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精神可嘉,但要服从部里的安排。”熊志丹说完,电话里就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是谁呀?”
“宋良骥。”熊志丹回答。
这不是部长的声音吗?!宋良骥急切的想听听部长的意见。
不料,熊副部长竟挂断了电话。
听得出,熊副部长不高兴了。
他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官当大了,官腔打的也有水平。还老领导呢,一点面子也不给。宋良骥坐下来,两手撑着下巴发愣。事情没有办成,还把关系弄僵了,真是一着臭棋!他为此而懊恼。
谢平、尹老拐一直在办公桌旁,静静地听。听到后来,就像被霜打了茄子,蔫了。
601所气动组的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喜气洋洋,他们伏在办公桌上,正在绘制歼13的挂图。气动组长冯祥西搁下笔,对小廖说:“怎么仪表室还没有把图拿来?”
小廖坐直了身子,对冯祥西说:“要不要我去催催。”
“不用了。”孟良柱走进来,对冯祥西说:“我刚从仪表室过来,他们误不了事。”
冯祥西给孟副总端了一张椅子,孟良柱也不坐,他逐个看起图来。
“这张图不行,要重画。”孟良柱对一个正在画图的小伙子说。
“哪儿不对?”小伙子问他。
“这条线短了。”孟良柱指出了问题。他接着问冯祥西:“投影的明胶片做得怎样?”
“做好了。”冯祥西回答道。
“拿来,我要一张张的看一下。”孟良柱还是老脾气,非常认真。
“我说孟总,你也忒认真了,对付一个强六改,还用这样费劲。”小廖不以为然。
孟良柱从冯祥西手里接过明胶片,坐到椅子上,一张一张的看起来。
“强六改肯定不是我们的对手,但。”孟良柱话说了一半,停下了。
“但是什么?”冯祥西一边画图一边问道。
“我担心的是歼九。”孟良柱直言不讳。
“他们根本没有上会。”小廖笑了起来。
“凡事都有变数的。”孟良柱真是老奸,未雨绸缪。
“老总多虑了!歼九已经被你踩到了脚下,它还想飞?!”小廖的话刚出口,整个气动组的人都笑了起来。
新歼选型会的前两天,宋良骥和张倩、谢平、尹老拐踏上了去北京的征途。
张倩现在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结构专家,三机部点名让她参加。
临行前,宋良骥来到总体室,让谢平把歼九的资料带上。谢平不解,问宋良骥:“带它干啥?”
“带上再说。”宋良骥不愿解释。
歼九的资料不用准备,为了方便出差,谢平早就将核心内容,备份了一套,装在两只皮箱里,放在资料室的保密柜里。
谢平正在迟疑,尹老拐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拿在手里,对谢平说:“碰碰运气!”
他走出办公室,来到走廊尽头的资料室,打开锁,推开门,来到保密柜前,插上钥匙,拧好密码,拉开柜门,提起一个皮箱,一步一拐的走出来。
谢平跟着走进资料室,拎出了另一个皮箱。
宋良骥看到尹老拐提着皮箱的滑稽模样,快步上前,对尹老拐说:“我来吧,等你的腿长长了再说。”
“下辈子一定能够满足你的愿望!”尹老拐放下皮箱,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