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志丹回京,宋良骥一早就到火车站送行。
张倩独自躺在家里,一直睡到日上树梢,还不想起来,悲伤的情绪,总是挥之不去,在她心头萦绕。
昨天的晚饭就没有吃,到这时早已饥肠辘辘。歼九已经下马了,无可挽回,我总不能不吃饭吧,良骥已经从食堂打回来了馒头,我要打起精神来,吃饱肚子再说。于是,她决定下床,刚穿好衣服,就感觉到了头晕,一股说不出的难受瞬间蔓延全身。她预感不好,右手迅速抓住了床栏杆。然而,噩梦才刚刚开始,站稳了大概有十几秒的样子,眼睛就开始模糊。她开始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尽可能地睁大眼睛,试图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大概二十秒钟后,眼前越来越模糊,随之而来的就是头晕,眼前有很多蚊子在飞舞,还不时的放着电。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眼睛的视网膜,已经再次脱落。
她睁开眼,眼睛就放电;闭上眼,周围就一片漆黑。这次,她没有像第一次脱落时那样惊慌,自己摸索着坐到床边,思量起来。医生早就对她说过,视网膜再次脱落,就意味着终生失明;那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又怎样去面对一个漆黑的世界?
就在这一念之间,万念俱灰,所有的想法和打算都破灭了。从此我将再也看不到良骥的身影,再也看不到女儿的脸庞,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她悲痛欲绝,肝肠寸断。
让我再看他们一眼,哪怕给我一天光明。
我必须迅速治疗,哪怕有一线希望。
好在家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哪里转弯,哪里有桌子,心里清清楚楚。她摸索着走出房间,来到门厅,打开门,去喊对门邻居家帮忙,把宋良骥找回来,送她去川医诊治。
她敲了一阵,屋子里毫无反应,不得不摸索着下楼,去喊楼下的住户。她两手把着楼梯,一步一步地挪下去。好不容易摸到楼下邻居的门,敲了几下,门开了。
“喓,张倩,快进屋。”邻居热情地邀她进家。
“不了,我眼睛刚刚失明了,麻烦你去喊一下良骥。”张倩尽量压住自己内心的恐慌,平静的对她说。
“哎呀,这么大的事,你还能沉得住气,我马上就去。”邻居转身就走,门都忘了关。
张倩回到家,摸索着刷了牙,洗了脸,正准备吃个馒头,宋良骥就回来了。
“快,快去川医。”他刚进门就催促起来,听声音他非常着急。
张倩一下就感觉到有了依靠,她对宋良骥说:“我太饿了,吃个馒头。”
“不行,必须赶快去。”时间,宋良骥要的是时间,必须让她在第一时间得到诊治。宋良骥快步冲到里屋,着急的问张倩:“你的病历在哪儿?”
“书柜里。”张倩一边回答,一边摸索着找餐桌,她要吃饭。
一个人的眼睛,如果失明,连饭都不知放在哪里。这时,张倩已经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眼睛的重要。我一定要治好眼睛!
“别动,别动,我来给你拿馒头,到路上吃。”宋良骥从里屋跑出来,一眼就看到张倩在餐桌上摸,连忙将病历朝袋子里一揣,抓起一个馒头,掰了一个口,用筷子夹了几根咸菜,塞到里面,递给张倩。
宋良骥扶她刚出门,在楼梯上遇到了谢、尹两家人,来看望张倩。宋良骥将张倩交给李月英和蔡兰英,就对谢平说:“快,快去把你家的三轮推过来。”
说完,他俩就跑下了楼。
众人来到楼下,宋良骥已经推来了三轮,月英将张倩扶上偏斗,转身骑上三轮,就飞一样的赶往川医。
“骑慢点,骑慢点。”谢婶儿在后面大声喊道。
宋良骥用了不到十分钟,就将张倩送到了川医的急诊室。医生看过以后,随即就将张倩转到了眼科。眼科医生检查以后,抱歉的告诉宋良骥和张倩,川医做不了这样的手术。
这犹如一个晴天霹雳,震得宋良骥的大脑“嗡嗡”直叫。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即就叫了起来:“这怎么可能?”
医生体谅他的心情,耐心的对他说:“患者已经做过一次手术,缝一次视网膜就小一点,加上她眼睛极度近视,眼轴变长,视网膜就更小了,人工缝合是肯定不行的。”
张倩吓得一下哭出声来。
“人工不行,那什么机器可以?”宋良骥努力让大脑高速运转,向医生询问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
“我去年从医学杂志上看到,德国蔡司激光治疗仪可以做这种光凝手术。”川医的医生目光就是高远,一直关注着世界前沿的医疗科技。
“哪家医院进口了这种仪器?”宋良骥还不死心。
“省外我不知道,省内没有。”医生回答说。
“对不起,我记一下。”宋良骥迅速掏出小本子,记下了治疗仪的名称。
夫妻俩回到家,宋良骥就与张倩商量起来:“我打算和你一起去寻医,我就不信找不到。”
“到哪儿?”张倩的心里燃起了希望。
“第一站就去北京协和、北医,没有的话,沿道去齐鲁、潇湘医学院,最后一站去广州中山医学院。”宋良骥讲遍了国内最顶尖的医疗机构。
“我们家哪来这么多钱?”张倩犯愁。
“向公家借。”宋良骥早就作好了打算。
“那要还到猴年马月?!”张倩不想借。
“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治好你的眼睛。”宋良骥下了最大的决心。
在深秋萧瑟的秋风里,宋良骥和张倩踏上了千里寻医路。
火车在崇山峻岭里穿行,宋良骥和张倩坐在硬卧车厢的下铺上,张倩兴高采烈与宋良骥交谈着。
协和医院的大门,是三间一启的王府式大门,两根红色的门柱旁,悬挂着白底黑字的医学院牌子,门头是两面坡的绿色琉璃瓦,门楣是用浅绿和墨绿描绘的三幅云彩画。宋良骥身穿黑色棉衣裤,一手拎着帆布旅行包,一手挽着张倩的胳膊,走进了大门。
医生检查完张倩的眼睛,对她摇了摇头。
首次遇挫,张倩仍然信心十足。她身穿咖啡色短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紫色呢子围脖,挽着宋良骥的胳膊,走进北京医学院的门诊大楼。
宋良骥搀扶着张倩,行走在济南南新街上。走了一阵,宋良骥向路人打听路径。那个过路人,转过身,用手一指,就急匆匆的赶路了。宋良骥顺着他指的方向,搀扶着张倩慢慢向那里走去。走了一阵子,张倩走不动了,宋良骥将手中的旅行包,放到街边,拉开拉链,拿出一个小包,然后又将旅行包的拉链拉上,两只手从后面抄着张倩的胳膊,让她慢慢坐下来。然后从小包里拿出一块饼子,递给张倩,从肩上取下军用水壶,拧开盖,递给她。休息了一阵,宋良骥扶着张倩站起来,将小包放进旅行包,背上水壶,挽着张倩,继续往前走。两人来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门楼前,停下脚步,宋良骥看了看,右边的柱子上,挂着一块山东医学院的牌子。
在济南开往长沙的火车上,张倩侧身躺在卧铺车厢的下铺上,静静地不说话。她已料到,她的眼睛再也治不好了,心情不免悲伤起来。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见过光明而又失去光明的人更痛苦。如今要她面对无尽的黑暗,这叫她如何面对自己的人生。
张倩躺在那里,宋良骥痛在心里。她的痛,宋良骥能够体会,她的悲伤,是宋良骥的忧伤;如果张倩的病能马上好转,宋良骥愿意折寿十年;不是他不愿舍命来换取张倩的病好转,因为他怕张倩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孤单,没有人挽着她走路,没有人照顾她的生活。
“检票了,检票了。”列车长和一个乘警前来查票。宋良骥掏出两张票交给他。
“你是硬座,为什么跑到硬卧车厢来。”列车长问他。
“我要照顾病人。”宋良骥回答他。
“那就应该买两张卧铺。”列车长对他说。
“看病花销太大,我再买卧铺,回去的车票钱都不够了。”宋良骥如实禀告。
“行,晚上过去,啊。”列车长放他一马。
一栋三层大楼的中间部分,上面耸立着两层飞檐重楼。这就是湖南医学院的门诊大楼,宋良骥挽着张倩走进去,一个小时后,他们又失望的走出来。
在长沙火车站的售票大厅里,张倩终于对宋良骥发火了:“别买,我不去广州。”
“我们都到这里了,不去就可惜了。”宋良骥劝说道。
“去也是白去,问也是白问。”张倩斜着眼,看着前上方。
失明的人烦恼,宋良骥处处让着她:“好,我们不去。我写封信,让九师的人帮我问问。”
“回家吧,我的眼睛再也好不了了。”张倩说完,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
张倩伤心,宋良骥的天空就会下雨;张倩开心,宋良骥的天空才会晴朗。他心里,从来没有如此伤心过,也没有如此心疼过。他蹲下来,扳着张倩的双肩说:“好,回家。张倩,你听着,假如你不能恢复光明,我将陪伴你走到生命的尽头。”
此时,宋良骥的心声,就是一首美丽的歌:
假如你不能恢复光明,
我将陪伴你走到生命的尽头。
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我就找到了我生命中的另一半;
你永远是我的唯一,
我永远是你的永远。
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爱你,
我们的爱到死方休。
假如你不能恢复光明,
我将陪伴你走到生命的尽头。
爱是一生的责任,
爱是一辈子的承诺;
爱是相互的扶持,
爱是彼此的守候。
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爱你,
我们的爱到死方休。
歌声中,他挽着张倩的胳膊,在院中散步。
歌声中,他骑着自行车,到饭堂打饭。
歌声中,他在厕所里洗衣服,又将衣服一件一件晾晒在外面的铁丝上。
歌声中,他背着张倩赶往所卫生队,让医生为她看病。
歌声中,他靠在床头,轻声细语地给她读书。
世界上最伟大的爱,就是在患难之中,不离不弃,相濡以沫。
苍天为证,日月为鉴,他们的爱情忠贞不渝,他们的牵手白发到老。他们是华夏文明的楷模,他们是我们后来人的榜样。他们爱的传说,经典永流传。
晚饭后,王百寿夹着文件,急匆匆的往宋良骥家中走去。他敲开门,来到客厅,将文件放在靠墙的八仙桌上,坐在桌边的椅子上。
宋良骥给他端来了茶,放到他面前。
“别忙乎了,快坐下,我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王百寿见宋良骥在另一侧坐下,就朝里面的房间喊道:“张倩,你也来听听。”
“来了。”张倩在里间答应说。
宋良骥连忙站起来,走过去,扶着正摸着墙走过来的张倩,来到椅子旁,让她坐下。
“三机部通知,我们所上马研制歼七Ⅲ。”王百寿把文件递给宋良骥。
“好啊,有事做总比没事做好。”宋良骥简单看了一遍,将文件放到王百寿的面前。
“我要走啦。”王百寿心有不甘。
“你到哪里去?”宋良骥吃了一惊。
“三机部把我调到科技委了。”王百寿对他说。
“当什么?”张倩问道。
“副主任。”王百寿也不避讳他们。
“高升了,好啊。”张倩替她高兴。
“谁接你。”宋良骥问道。
“陈光。”王百寿坦述相告。
“一点也不意外。”张倩实话实说。
“有你意外的,既让你高兴,也让你为难。”王百寿说张倩。
“你说,我不为难。”张倩现在的情绪稳定多了。
“三级部决定,让良骥出任副所长兼总设计师。”王百寿对她说。
“是你这位老领导推荐的吧。”宋良骥猜得八九不离十。
“是啊,但命令下来了我又后悔。”王百寿为难地说。
“老总的事那可多,我这个样子,怎能离得开他?”张倩真的为难起来了。
“良骥,你好好考虑一下,我已经打了电话,让三机部推迟一下来宣布。”
“老领导,你是知道的,我欠了一屁股债,哪里请得起人来照顾她;如果我出差,她连饭都没有吃的。”当总设计师,是他一生的愿望;但真正来的时候,宋良骥又退却了。
家里的实际情况,让他不得不退却。
“是啊,就是想到这一点,我才来征求你的意见的。”王百寿也感到良骥这个家,让他没法当。
“不管怎样,我要谢谢你这位老领导。”宋良骥说的是心里话。
“你考虑考虑吧!”王百寿站起来要走,到了门边,还撂下一句话:“你也不小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
“我送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