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早饭是两个高粱米窝窝头，一碗稀饭，几根咸菜。宋良骥他们只用了五分钟，就结束了战斗。当他们来到所部大楼大会议室的时候，所领导已经来齐，室主任们多数已经到场。

大会议室足有三十多平方米，中间是一张拼起的大会议桌，上面覆盖着咖啡色桌布，两边的座位足有二十七八个。按照不成文的规矩，那是所领导、室主任的坐席。宋良骥、谢平、冯祥西走到靠墙的椅子边坐下，冯祥西自觉地在宋良骥的身边，给尹僚冠留了一个座位。尹僚冠拎着资料箱，蹲下来，打开箱，将一摞资料递给宋良骥，又将两摞资料分别递给谢平、冯祥西，他这才坐下来。

孟良柱、张倩、周小舟、余长春、小廖走进来了。从孟良柱的神情来看，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不过，他们也知趣，悄悄地在靠墙的一排椅子上坐下来。

“良柱同志，请到这边坐。”黄志千总师起身对孟良柱说。

总师竟让他和主任们坐在一起，这是多高的礼遇！

孟良柱谦虚的摆摆手。

一位副所长起身来拉他：“总师让你来，你就要听招呼。”

孟良柱来到了会议桌的一边坐下。

“哼！臭美啥？！”谢平气得低下头，不去看他。

“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尹僚冠在宋良骥的耳朵边气愤的说。

宋良骥虽然心里有数，但也觉得矮了他一头，便低头看起资料来。

张倩心里的感受，与他们几个截然不同，良柱风光，自然夫贵妻荣，那个美劲，简直无法形容。

你看，张倩的心里，已经称呼起“良柱”来。

孟良柱以前还是宋良骥的手下，现在已经高出了他一头，和主任们平起平坐，这让他的面子往哪里搁？最让他心痛的是张倩看孟良柱的眼神，那包含着多少情、多少爱。

正当宋良骥难受的时候，所幸的是，会议开始了。黄志千总师转头对坐在身边的林鸿志所长说：“大校同志，你来吧！”

“你是总师，自然由你主持。”林所长谦虚地对他说。

“好的，尊敬不如从命。”黄志千转过头，坐正了身子，对大家说：“论证会现在开始。我们也改革一下，大家都看了资料，良柱同志就不作汇报了，我们把时间用到讨论上，优点要讲，更主要的是讲缺点和不足。同志们啊，这可是我们国家自行设计的第一款歼击机，大家要本着对祖国、对人民负责的态度，把它论证好、完善好。”

总师的话刚落音，总体室主任就发了言。他说：“我来开头炮。昨天，我看了整整一天，总的感觉，良柱同志设计的气动布局很好，突出了高空高速的性能。难能可贵的是，增大了机翼面积，不仅提高了亚音速的机动格斗性能，还大大增加了飞机的航程。后生可畏呀，是个难得的人才！”

评价如此之高，无出其右。

孟良柱的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但在他的脸上，却平静的如一汪潭水。

张倩可就没有他老道了，她望着孟良柱的背影，脸上浮起了笑容。有点社会阅历的人，一看就知道，这种笑容是从心底里迸发出来的，装都装不出来。

宋良骥听了之后，反而冷静下来，他要好好编织一下思绪，为即将到来的发言，做好准备。

“问题也是有的。”总体室主任结束了他对孟良柱的褒奖，阐述起了布局的缺点。

尹僚冠心里一惊，悄悄对宋良骥说：“他也发现啦？”

宋良骥还没有开口，谢平抢先发了话：“怎么会！”

潜台词是，我们算了那么久，他们一天就能看出来，那不成了神仙？！

果然如此，总体室主任指出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他说：“我感觉水平尾翼、垂直尾翼是不是靠前了一点，这可能会导致超音速飞行时，操纵性不好。”

“不能再往后了。”结构室主任反对。他摆出了理由：“加长一框，会增加结构重量，反而会影响性能。”

“良柱同志，你说说看，你是怎样考虑的？”熊志丹点了孟良柱的名，让他发言。

孟良柱也不客气，他回答说：“各位领导，我反复计算过，现在这个位置，是折中的最佳位置。”

在座的都知道，飞机设计处处充满了矛盾，主要的矛盾就有三个，飞机的机动性、稳定性和操纵性。机动性好了，稳定性就不好，稳定性好了，机动性就差；过高的操纵性能，会带来飞机的不稳定；操纵性能过低，又会影响飞机的机动性。一架飞机，就是在不断平衡、不断折中的过程中诞生的。

主任们接着一个个的发了言，总的来说，是赞扬多，批评少；优点多，缺点少。特别是孟良柱在回答问题的时候，他那掌控全局的思维、深厚的功底、横溢的才华，几乎征服了所有的领导。整整一上午，赞扬不绝于耳，美誉充斥会场。孟良柱被领导们认可了，一举奠定了他在后辈之中的老大地位，宋良骥只能望尘莫及。

说来也怪，这回宋良骥、谢平、尹僚冠听到这些赞扬声，也不生气，有时还冷笑几声。

张倩看到他们冷笑，心想，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们还不服咋的？你们如果有才华，也整个出来，比试比试！良柱过去虽然是第二名，但弯道超车那是常有的事。宋良骥已经被他拉下一大截，以后想反超，希望基本没有了；只要六院审下来，新歼立了项，良柱就是副总设计师。二十多岁就是副师职干部，将来前途不可估量。宋良骥啊，你虽然也刻苦，但你的脑瓜子坏掉了，非要整那个什么小组，如果你当技术尖子，那副总的位置就非你莫属了。一个人可以不聪明，但不能犯傻；犯了傻，任何人都救不了。

到了中午饭期，总师宣布休会，宋良骥跟着所领导到小灶吃饭，连主任们都没有这个资格。

他就要一步登天！

谢平回家吃饭，宋良骥和尹僚冠跟在他们后面。这两个人也不害臊，居然一路还有说有笑。

中国有句老话，祸随福至，乐极生悲。下午复会时，随着黄志千老总的一句话，就给孟良柱带来了噩梦。

黄老总说什么来子？且听他说：“同志们，上午各位主任讲得很好，我们要继续发扬这种对祖国、对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把下午的会开好。各位主任已经发了言，现在我们来听听战术、技术与气动小组的论证意见。良骥同志，你说说吧。”

“各位领导，经过我们小组一个月来的论证，初步意见是，新歼的概念设计，基本上沿袭了米格21的气动布局，突出了高空高速的性能，方向是对的。为了克服米格21的缺点，加大航程，良柱同志放大了机翼的面积；这虽然增加了油料携带的数量，但同时带来了一个至命的错误，发动机推力不足，推重比只有零点五一，飞机的最大升限、最大速度都要损失百分之十二点三，米格21优秀的高速机动性能，下降百分之二十左右，亚音速性能就不堪入目了。”

石破天惊！宋良骥的话，像一阵飓风，掀起了滔天巨浪。

黄志千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掉头看着宋良骥。

所长林鸿志惊问：“有没有算错？”

熊志丹瞪着眼睛看着孟良柱，吃惊地训斥道：“你小子咋搞的？！”

不少主任站起来，有的面面相观，有的朝宋良骥投去怀疑的目光：“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只见宋良骥稳稳地坐在那里，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面对质疑，既不骄，也不躁，轻声细语的对谢平、尹僚冠说：“把计算副本给领导们送去。”

谢平、尹僚冠就没有宋良骥那样的涵养，他们俩不约而同的朝孟良柱投去轻视的眼光。然后，分别将两本计算副本送到林鸿志、黄志千的面前。

孟良柱听后，就像晴天里突然响起一声霹雳，惊得他头脑里“嗡”的一声，整个人的精神一下就颓废下来。他明锐地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带有全局性的根本问题，是致命的错误！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他反复责问自己。这个错误一旦坐实，什么专家，什么副总，一切都是泡影！凭孟良柱的修为，他本该不会这样慌乱。但一个人，如果身上的荣誉多了，就会变成包袱，那他就会患得患失，固有的优点，也就随之东流。

就在他快要绝望之际，突然耳边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就好像是天籁之音，是那么的动听，是那么的悦耳。

发出天籁之音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倩。只见她两眼圆睁，怒目而视，坚定的说：“绝对不会！正好各系统的主任都在场，这是各部件重量的估算，请过目。”

孟良柱清醒了，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对张倩的感激，随之而来的就是愤怒。这愤怒的情绪，就像滔天巨浪，向宋良骥席卷而去：“这是诬陷！”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掌控不了自己。

各位室主任快速地传阅着张倩呈上的估重数据。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行家，一眼就知道估重的准确与否。他们纷纷报告：“结构估重正确。”

“仪表电气估重正确。”

“液气压系统估得差不多。”

“救生系统估重基本准确。”

“座舱环境系统估的很准。”

结构室主任站在座位上，拿着张倩递上的资料，咆哮起来：“各系统估算的重量是正确的，米格21发动机的动力数据是恒定的，你个宋良骥，凭什么说，推重比是错误的？”

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这不能责怪他情绪失控，因为张倩是结构室派出的，这事关结构室的荣誉。

“我们不能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上来，这绝不容许！”几位主任几乎是同时斥责宋良骥。

舆论的天平明显偏向孟良柱的一方。

孟良柱冷静下来，乘着这得胜的势头，向宋良骥发起了猛攻：“宋组长，你不能这样，技术尖子是你自己主动放弃的，气动组长之位，也是你自己提出不当的，我并没有耍什么阴谋，耍什么手段，与你争，与你抢，你不能这样凭空诬陷我！”

他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像一把把尖刀，插向宋良骥的心脏。

就是再好的涵养，到了这你死我活的紧急关头，也会消失。宋良骥怒目相向，声音洪亮：“是不是诬陷，我拿数据说话！”

“数据明摆在这里，你狡辩什么？”孟良柱乘着得胜之威，又给宋良骥猛烈一击。

“哼！不见棺材不掉泪。”宋良骥当头棒喝！“问题出在——机翼的——升、阻、比、上。”

宋良骥说的最后几个字，一字一顿，犹如一颗颗手雷连续炸响，振聋发聩，硝烟弥漫。

主任们一下哑口无言。

张倩的心里一下坦然了，这不是自己的错误！但她就在同一时刻，替孟良柱担心起来，是不是真的？谢平、尹僚冠的计算能力出类拔萃，十有八九，自己心爱的恋人要遭，名誉扫地暂且不说，大好前程就这样白白断送了。她为他着急，她为他焦心，她为他撕肝裂肺！

孟良柱没有认输，没有屈服，他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斗志：“有没有搞错？！”

“你怀疑我们的计算？”谢平、尹僚冠一直没有说话，因为在这种场合，还轮不上他们开口。听到孟良柱的责问，谢平终于憋不住了，他一下站起来，数落他：“论气动，你比不过宋良骥；论计算，你比不过我们俩。你责问我们，还嫩了点！”

空气动力计算是一项非常繁杂的工作，既要有深厚的空气动力学知识，又要有杰出的高等数学基础；就算这两项知识齐备，没有个把月，也是计算不出来的。黄志千、熊志丹、王百寿虽然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但他们不经过大量的计算，也一时看不出来；何况其他室的主任们，隔行如隔山，怎会有发言权？！

黄志千总师与林鸿志所长紧急商量起来，五分钟之后，又与熊志丹商量。看得出，他们心急如焚。他们商量之后，黄志千老总开了口：“这件事，事关新歼的成败。我与林所长、熊副总商量了，今天必须搞个水落石出。王主任。”

“到！”王百寿一下站起来。

“你负责审查宋良骥给出的计算公式。另外，把陈光找来，监督谢平、尹僚冠同志计算。”黄志千布置任务。

“是！”王百寿转身出去叫陈光。

“谢平。”黄志千继续点将。

“到！”谢平一下站起来，领受任务。

“尹僚冠。”黄志千连点两位计算大将。

“到！”尹僚冠不仅站起来了，胸脯还挺得老高。

“你们两位负责计算。”

“是！”谢平、尹僚冠齐声回答。

“今天不管多晚，都要把结果计算出来。”

“保证完成任务！”谢平、尹僚冠齐声回答。

“军中无戏言！”一个月的计算量，他们两人怎敢答应？黄志千总师看着他们，问了一句：“你们怎么算？”

这两位，真不愧是“神算子”！他们成竹在胸，齐声答道：“算节点。”

“对！”黄总师迅速作出了肯定。他继续说道：“为了公平，为了准确，你们把节点拿出来，请熊副总审定。”

“是！”这回不仅是他们两人回答，连熊志丹也站起来，领受了任务。

“熊副总，你请坐。”黄志千继续布置任务：“谢平同志和尹僚冠同志，你们两人分坐两头，不准互通结果；其他同志也不要离开，除了关键节点之外，你们要一人一部分，对其它计算过程，进行校核，发现问题，立即报告。”

除了所领导，其他人一起站起来，大声回答道：“是！”

黄志千在顷刻之间，就作出了周密的布置，足见他才华横溢。

黄总布置完毕，谢平、尹僚冠对宋良骥说：“组长，我们回去拿算盘。”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俩千万别出差错。”宋良骥叮嘱他们。

“你就放心吧！”谢平回答说。

“顺便带一些草稿纸来。”他们俩临走时，宋良骥还叮嘱他们，可见他的心情是多么的紧张。

孟良柱的一句责问，引发了一场计算大战。他既担心，又有期盼。

张倩的心里，除了爱慕，还多了一个问号：良柱是真有才，还是假有才？

一个小时后，领受任务的同志纷纷向黄总报告。打头的是宋良骥，他站在那里，报告说：“报告黄总，计算资料分发完毕。”

“计算公式审核完毕，完全正确！”王百寿主任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