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晚上,谢平坐在窗户边的书桌前,正在“滴滴答答”的打算盘。他的算盘打得真好,右手的手指飞速的拨动着算盘珠子,两只眼睛却看着笔记本上的数学题。打完一道题,停下来,在本子上记下答案,又开始演算下一道。
宋良骥穿着棉衣棉裤,头戴棉军帽,夹着几本书,走进来,先将书放在床上,然后脱下军帽,放在叠好的军被上。
“你到办公室干什么?宿舍里不一样看书。”谢平对宋良骥说着,头都没有抬。
“你‘滴滴答答’的打算盘,吵得我心烦。”宋良骥从上衣口袋里抽出钢笔,拧下笔帽、笔杆,从书桌上拿来墨水瓶,将笔尖插入墨水瓶中,吸起墨水来。
“往常你都不烦,今天这是怎么啦?”谢平说着话,手上却没有停。
“也没有什么?”宋良骥没有想好的事情,一般不说。
“下午主任找你,是不是有情况?”谢平的脑子好使,遇到事情总能联系起来想。
“让我当技术尖子,又不让我研究我的课题。”宋良骥为难的说。
“什么?让你当技术尖子,太好了!”谢平“啪”一声将算盘清零,猛地抬起头,侧过身,惊喜地叫了起来。
“好什么好?布置的课题是机翼的弹性分析。”宋良骥拿起钢笔,从衣袋里抽出卫生纸,擦了擦,拧上笔杆、笔帽,往上衣口袋里一插,继续说道:“我们研究的课题太重要了。”
“再重要也要放一放,还有什么比当上技术尖子更重要?!”谢平力主让他进入技术尖子的行列。
“当技术尖子,我也想啊!”宋良骥笑开了。
“不要犹豫,好事,好事!”谢平站起来,双手扳着宋良骥的双肩,用力搡了搡,顺手给了他一拳。
“睡觉,马上就要吹就寝号了。”宋良骥的话刚落音,号声就响起来了。他将军帽放在书桌上,拉开被子,放好枕头,又从墙上取下军大衣,压在被子上,这才坐在床边,解起大头鞋的鞋带来。
“这么臭,哪象个‘七君子’?”谢平取笑他。
“我洗,我洗。”宋良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从床下取出拖鞋,拿着毛巾出去了。
等宋良骥洗完脚回来,谢平已经躺下了,他放下毛巾,迅速脱去棉衣裤,拉灭电灯,掀开被角,钻进被窝。
夜深人静,绝大多数人已经进入了梦乡。
走廊上,走来一位军人,拿着手电,轻轻推开宋良骥和谢平的宿舍门,用手电照了照房间。借着手电筒的余光,我们看到此人正是张连弟。查铺查哨本该室领导轮流来,可他坚决要让两位主任把精力集中到业务上,自己一人承担,不管刮风下雨,从不间断。他轻轻走到宋良骥的床边,将宋良骥掀开的被角,轻轻掖上,然后就蹑手蹑脚的走出了房间。
“呜——呜——”刺耳的防空警报声,突然想起来了。
“良骥,带着弟弟、妹妹,快跑!”母亲舀起一盘水,朝灶膛里一泼,灶门口一下窜起一股白烟。她将水盘一扔,抱起最小的妹妹,冲向门外。
宋良骥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拉着妹妹,紧跟着母亲往前跑。刚转过街角,就看到他的父亲正赶上来。
“店门关好了吗?”良骥一家人,就靠父亲开的一间香烟铺生活。母亲怕有人趁乱偷东西,大声问道,脚下一直没有停。
“关好了。”父亲与他们就差几步。
天边传来了“嗡嗡”的飞机声。
“快,快。”母亲大声催促道。
防空洞建在兴隆街小学后的山包下,离他们家有一里多路。小良骥跑的有点喘,他的弟弟、妹妹几乎是他拽着跑的。突然,她妹妹脚下一滑,摔了一跤。
“哥,我跑不动了。”妹妹赖在地上不起来。
“我来背你。”小良骥停下脚步,弯下腰。
父亲也不答话,一把抱起他妹妹,朝前跑去。
飞机来的真快,说话间,几十架飞机就飞到了头顶上,黑鸦鸦的一片。“轰,轰——”飞机俯冲投弹,爆炸声震耳欲聋。密集的居民区,浓烟翻滚,火光冲天,房子在爆炸声中飞上了天,不少人被炸得血肉横飞。路上的人们惊恐呼嚎。
小良骥看着这一幕,惊得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离防空洞就剩下五十米,他们一家惊恐地朝洞口飞奔。
“呜——咣——。”一颗炸弹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爆炸,气浪把他们一家人,一下掀翻在地上。两个妹妹从父母的怀里飞出去二三米,惊恐地哭叫起来。他的父亲母亲顾不得察看自己是否受伤,猛地爬起来,窜过去,抱起妹妹,没命的往防空洞跑去。
小良骥拉起弟弟,扭头看了看天上的飞机,这些狗日的飞得真低,连机身上红色的太阳标志,都看得清清楚楚。真他妈的欺负人,小良骥恨的咬牙切齿。
“快点,还愣啥?”他母亲回头大声催促他们。
良骥一家终于跑进了防空洞。
警报解除过后,一家人回家,他们看见沿途都是爆炸后留下的巨大弹坑,烧焦的房屋。就要到家的时候,只见巷口围了一群人,人群里还有人在哭泣。父亲抱着两个妹妹,先回家查看自个儿家的房子;母亲拉着他和弟弟走过去,钻进人群。小良骥一眼就看见破烂的竹席下,露出一个烧焦了的老人的头颅,旁边还有一条血肉模糊的大腿。
“啊——”宋良骥惊叫着从梦中醒来,一下坐在床上。
“你怎么啦?”谢平几乎是跳下床的,他来到宋良骥的床前,拉开灯,关切的问。
“做了一个噩梦。”宋良骥定了定神,披上棉衣。
“做的啥梦,这么邪乎?”谢平见他没事,重新回到床上,盖上被,披上棉衣,坐着问他。
“我梦到我小时候,日军轰炸昆明,整个城市被炸成了一堆堆废墟。”宋良骥搓了搓脸,想让自己从梦境里走出来;然后靠在床头,说道:“落后,是要被欺负的。”
“是不是这个原因,你们搬回了大理老家?”谢平受了这一惊,已经没有了睡意。
“是啊,我在大理念完了小学,初中。”宋良骥努力平静自己。
“老兵们都说你是大理的野小子,是不是有点淘?”谢平笑着问他。
“我小时候不是一般化的淘,街坊邻居都叫我‘飞天神王’。(云南俚语,意指淘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