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鞘是硬的牛皮,出刃处镶着一圈铁环,所以在雪芽用虎口轻轻抵开刀柄时,身后空荡荡的城门,金属撞击声在甬道中回荡着——
像落入琉璃杯中的一粒冰,清晰又冰冷。
林昭喉头一紧,三人都各自紧张起来,他们确实设想过上岸后被流民抢劫,但没有想到会如此开门见山。
“你们这般做,也不怕官府来。”雪芽朗声道,手里那把剥皮小刀扬了扬,刀头微微昂起的尖勾闪烁着寒光,在指尖转了一圈,指着某一个向前踉跄了一下的流民。
那几个为首的流民都低低的笑起来:“哪个官府?哪里的官府?南边的还是北边的?”
这天底下也只有雍州的人敢如此大声谈论“南边”和“北边”了吧?
人沦落到了亡命徒狗辈的地步,总是有着与自身不符合的勇气与侠义,抑或许是在乎的东西都已经被付之一炬了。
雍州三屠三灭,齐人妄图以野蛮强行征服文明,却发现他越是以暴力之师镇守雍州,越是会激起这群寻常看起来懦弱可欺的江南人的反抗。
仿佛这片土地上只要还有一个活着的人,都会将那血海深仇牢牢刻入骨髓里。无论他们走到哪里,走多远,走多久,这份仇恨伴随着呼吸缓慢生长,长进他们的胸口,长入他们的喉咙中,长入他们的赤血之心中,将里面最鲜活的地方都蛀空,从最幽深的地方生出獠牙。
这些潜入人海中孤兽们,耸着失意的肩骨,钻入异国的衣裳下,披上一身体面柔和的人皮,只有在提到他们那只存在于虚幻中的“故国”,让他们想起随着故国一同远去的故人们时。
这些温柔懦弱的江南人,羞涩微笑着的假面再也维持不住,像是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此时下才能看见那最深处——
柔软双唇下是渴求着敌人之血的利齿啊。
一个死鱼眼从人群里走出来,摆摆手示意大家噤声,他和大家一样瘦削,一样佝偻,眼睛却是清澈明亮的。当他出现的时候,两边嗤笑着的人群都沉默着为他留出一条路来,显然是这些流民的头目。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林昭的声音很小,“大概曾经也在我家买过鱼……”
可是物是人非,林昭一想到这些人曾经在这片富饶之地有着安宁平和的生活,这些以抢劫为生的人或许曾经是街头卖字的书生、也许是坐在窗口卖绒花的姐姐、也许是挑着竹担在街上叫卖茶水的货郎……
如今却都落得这样的田地,心里不禁有些戚戚然。
天上突然下起了雨,闷闷的,密密的,比起雨更像是雾水,叫人喘不过气。
与三人的紧张不同,对方却不以为然。那人像是觉得他们虚张声势的威胁很可笑似的,嗤笑了一声,朝一旁的孩子喊道:
“猫儿,去给客人们弄点茶来。”
刚刚那个带路的、鼻涕邋遢的小孩就是他口中的“猫儿”。猫儿点点头,怯怯地用胳膊又擦了一下鼻子。
为首的那人,用那双眼白远多于眼青的眼睛,静静的打量着这草木皆兵的三人。他显然在忌惮着什么,一直在打量这三人身后那一片白茫茫的江水。
身后的江水,是平静的,凶险的。
林昭不由得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细密的雨幕之下,一只野鸭子展展翅膀,从江滩游向芦苇丛里,发出一声脆且婉转的鸣叫。
董寄辞听得见雨声如蚕,沙沙落下中混杂着人群在暗处穿过荒草时衣服被拉扯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而这样的声音正以合掌之势将他们三人围住——东南西北,只有临江一面没有包围。
那些暗处的人们仿佛随时待命,露出意欲将面前这三人撕咬成碎片。
他们无处可逃。
林昭惶恐,董寄辞强作平静,雪芽的刀在抖,因为他知道自己最多只能杀一人。
那孩子提来一桶残渣垢得桶底漆黑的茶水,用葫芦舀来递给林昭。
林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合适,下意识想拉住旁边人的袖子,扭头看见小狐狸也在看着她。
桶里会是什么?
泻药,蒙汗药,还是毒药?三人脸色都十分不好看,林昭望着猫儿那殷切的眼神有些心软,就在她即将妥协时——
我先。
董寄辞捏了捏她的手指尖,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去。
明明对方什么都没说,可是林昭看明白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姐姐……”那孩子吸了一下鼻子,还是好心劝道:“这是能治病的茶,不是脏东西,你还是喝吧。”
猫儿在喊住了林昭时,看见那个狐狸眼似的年轻人眼神一下子变得很凶,可是他掩藏得很好,猫儿被那一瞬流露出来的锐利所震慑。
他被吓了个哆嗦,但还是嗫嚅着,又劝道:“姐姐,这是好东西,你……”
猫儿很喜欢这个圆脸圆眼睛的姐姐,所以他只愿意和林昭一个人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