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并非晏巫姑这般“大惊小怪”,她倒不是对闻之澹与女子有交集而瞠目结舌,只是她想不通……为何烈王世子的麒麟墨玉佩会在眼前这个小娘子的腰上系着?这小娘子和那泼猴什么关系?为什么她来魏京这么几日,闻之澹那厮绝口不提她?
这可是麒麟墨玉佩!昔年烈王闻渮为年仅十岁的闻之澹请封世子,恰逢闻渮领兵打退西北进犯的匈奴一族,前北戎王一时大愉,便答应了胞弟对亲子的请封,且赏了一块绝世难得的墨玉。
那墨玉产自璇玑寒山,于千年冻封的岩石中凿出,通体漆黑润泽,触手生寒。
烈王亲手雕刻这枚墨玉,璧上浅浮雕了只云中麒麟,翔浮欲飞,栩栩如生。
亲封世子那日,所有金吾军将士皆看见烈王闻渮亲手将那枚麒麟墨玉佩,系戴在小世子腰间束带上,那是一种极其富有声望的身份象征,那也是烈王闻渮第一次于众之中,承认闻之澹的身份,也代表了他将金吾军的下一代托付给了闻之澹。
如今烈王殿下被北戎新王闻啸幽禁,旧部金吾军前后左右因着各种缘故已折损一半,眼下还剩七万困在北戎,但金吾军的骁勇善战之威,并非浪得虚名。
若是闻之澹他有一日能重新上进起来,那枚麒麟墨玉佩在手,可号令这整整七万金吾军!再大逆不道一些,以这支七万的金吾军之力,完全可以轻松攻克一座庞大城池,再以这城池为据点,四散扩张,便可与北戎皇室分庭抗礼,将烈王殿下解救出来也未尝是妄想!
但眼下,这枚暗藏玄机的墨玉佩,竟然大剌剌挂在一个魏京酒楼小娘子身上!
晏巫姑暗忖,若是此刻兄长在魏京,定能抄起那根玄铁长杖,追着闻之澹一顿狠揍!
这日,晏巫姑在宅子里帮步如琅拆了背上裂口的缝针,步如琅身子底子不错,伤口愈合得差不多。晏巫姑自己也是女子,自然懂得世间女子爱美之事,顺便给她调制了一盒活血化瘀的冰肌膏,配合着伤药一起使用,不日便能褪去那道蜈蚣状的疤痕。
步如琅为了答谢她,宴请她去自家如意楼吃上一顿好饭食。
晏巫姑心思九曲盘折,她对眼前这个步娘子倒是愈发感兴趣,遂欣然一同前往。
大魏盛京的风土人情与北戎漠京相差甚大。
漠京不似盛京这般富庶繁华,大片地域只有广袤无垠的白草原野与萧瑟荒漠,男女之间莫有大魏这般恪守大防,往往可一同纵马奔驰在铺满红霞的天际下,在簌簌的烈风中狂饮浊酒几盏,待酒滑入肺腑,同赏落日溅赤之色,放耳倾听胡商路过时的清脆驼铃。
且北戎喜食野羊彘、马乳牛酪——牧而庖者,以羊为常,牛次之。非大宴,不刑马。火燎者十□□,鼎烹者十二三。
但盛京富庶流油,各色商铺鳞次栉比,宽阔青砖街道上香车宝马比比皆是,数不胜数。桥头人烟市井,葛布草鞋来往不绝,东去则桑瓦茶坊妓馆,西去则羹店糕铺酒楼。
四梢远远望去集市里最热闹,挑担子的黑汉沿街哟喊,担里卖有燻酸賺、猪胰胡饼、獾儿野狐肉之类的野食,亦有小贩坐摊散卖,黑瓦罐里盛着姜豉红丝水晶脍、泽州饧鹅梨、石榴查子、糍糕团子之类的糕点糖汤。
城门高楼上黄钟大吕时而敲响,浑厚悠扬,荡气回肠。
晏巫姑负手跟着步如琅走在人潮中,举目四望——她也有二十多个春秋未回大魏了。
笑问客从何处来,乡音无改鬓毛衰。
当初她与兄长被迫离开盛京之时,她才不过十多岁,一个豆蔻小娘子正是家中万千宠爱、懵懵懂懂之际,未曾料想一夜之间却天翻地覆。
大魏建兴十七年,当朝首辅晏文桥被革职,晏家被东翎卫活生生抄了个底朝天,她被街坊之人围着,那些面目凶狠的人拿臭蛋烂菜砸她,是兄长拿手堵着她的耳朵,避开了那些腌臜之语。但她还是听见了,那些人骂她祖父她阿爹“数典忘祖”“卖国走卒”。
然没过多久,朝廷下了一道抄斩旨意,除了她和兄长,晏家之人全死在昭武门集市口。
那日,阿娘在断头桥上竭力喊她,让待会她闭上眼睛不要看,她哭着被兄长蒙上双眼。
她一面撕心裂肺,一面听兄长伏在她耳边对她颤栗哽咽说——晏家无罪,有罪的不是他们。
晏家断头的尸体全部被运走,昭武门的集市血流成河,但一旦血迹被黄土盖上,仍有百姓在这卖菜卖食,生意照常兴隆旺盛,他们只看笑话一般看着一代权臣陨落,无人关心这晏家剩下的两个孤零稚子该何去何从。
先帝孝乾帝原来的第一道旨意是打算着将晏家九族斩杀殆尽,但如今的太后,即孝乾帝的元皇后,她极力劝阻他。
不知元皇后如何进得言,孝乾帝居然收回了第一道旨意,改写的第二道旨意将晏家两小儿晏晋钧与晏寄容性命留下,其余人格杀勿论。
晏晋钧与晏寄容是断然不能留身于盛京,只能跟随边塞屯兵,流放距离盛京数千里之外的幽陵之地,此地与北戎挨着,仅仅隔着一条通天河。
兄长在晏家未抄斩前,乃京中如意郎君,首辅晏文桥的嫡长孙,那当是意气风发、少年英雄,若是策马鞭桥,定然赢来盛京里妙龄小娘子一阵掷果盈车。
偏这天灾人祸,他不仅要在一夜之间顶起晏家余下的骨梁,更要在那荒凉凄苦的边塞之地照料她,既当爹又当娘的,磋磨得如此耿直少年郎,差点死在那些腌臜的屯兵手上!
眼下再次因故返回魏京,心下的思绪却是复杂。晏巫姑见昔日之景,沉默许久,坠入往昔之中不可自拔。
只瞧见步如琅忽然停住步子,花了几个铜板在一个摊子上买了两张烧饼,递给她一个:“今儿个赶巧居然碰到了,这家酱香饼的酱汁是最香的,且个儿大小正适合女子食用。饼里的蛋肉足,那摊主也是个讲究人,每张饼都配了一张纸袋,想必防着食客污了手,或者葱花酱汁洒在衣襟袖口上……”
晏巫姑笑了笑,摁下心尖的痛楚,接过来状似好奇:“这饼倒是和我们那的毕罗生得像。”
步如琅啃了一口酱饼,惬意地舒畅了一口气。
这几日天天食粥,嘴里快寡淡出鸟儿了!听这女医使如此感叹,她掩面低声耳语了一句:“晏姨是北戎人吗?”
晏巫姑惊讶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就随口说了一句,且她用的是魏京的官话口音,这小娘子竟然野能如此敏锐察觉到她从何而来?
晏巫姑意味深长瞧了她一眼,咬了一口酱饼:“小娘子为何这般觉得?”
步如琅莞尔一笑,娓娓道来:“我虽与烈王世子不甚熟悉,但也知世子并非池中之物。既然世子不远千里来到大魏求学,身边若有些能人异士也是说得过去的。且叫烧饼为毕罗的,只有北戎方言才如此称呼。”
“你这小娘子倒心细得很。”
晏巫姑自动将那句“我虽与烈王世子不甚熟悉”屏蔽于耳外,她不动声色瞅了一眼步如琅腰间的那枚玉佩,那小子都能将麒麟墨玉佩交给这个小娘子了,还能“不甚熟悉”?那估计是这个小娘子还没发觉那小子的心思罢?倒是有些意思咯……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也不掺和那么多,让他们自个儿熬去罢。
此间,两人正有说有笑往如意楼走去,却没察觉身后一个身着棠梨褐宫缎褙子的老妇,正一动不动盯着她们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