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时分,宋氏陪着甄钊在正房用晚膳,案上摆着她让婆子从如意楼买来的几道小菜:群鲜羹、绣吹羊肝脍、酒糟鲥鱼汤。
甄钊在太常寺一日的疲惫之意被这顿温热饭食扫空,他拾箸夹起一块嫩滑白皙的鱼肉,看着宋氏起身为他布菜,摸了摸美髯点点头:“琅姐儿管着酒楼的饭食倒是不错,不落俗套、鲜味十足。”
宋氏也不太敢跟他说如今琅姐儿还是不愿回府的事儿,只能含糊着回应两句:“琅姐儿的厨艺确实不错。大房的媚姐儿及笄那次,那原本请来的主厨误了事,幸好有琅姐儿在顶上了。还有许多到场的夫人贵女夸赞席宴做得好……琅姐儿即使在外市井里做生意,也能有风生水起的本事。”
甄钊又夹起碟子里一块爽口酸黄瓜条,嘴里嚼得咯吱响,一连串话从唇边涌出:“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她到底是我甄钊的女儿,不可让她流落在外。我前儿个去寻了太叔问了问,他对琅姐儿认祖归宗倒是没什么意见……”
宋氏不着痕迹看了一眼身旁的龚嬷嬷,苦笑一声应着。
这如今哪是侯府愿不愿意的事儿?
晚膳后,甄钊饮茶漱了口,起身去了书房温书练字。
宋氏也歇了半个时辰,但总心神不宁,遂从铺着龙须草编织的灰湖绿凉席的榻上起身,身旁伺候着的嬷嬷随身为她披上梅纹提花绸的夏衫。
她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比了比螺子黛,挑出颜色最娇嫩的几只,装入精致的小匣子:“赶明儿送到如意楼去,亲自递给琅姐儿。”
龚嬷嬷小心收起来,笑着端来一盏兰花茶,脸上的褶子叠了叠:“姑娘一定能体谅夫人的良苦用心的,夫人莫要焦虑,这事老太君掺和进来一脚,委实做得不地道,姑娘恼了也是意料之中,现下一时半会儿要稳住,急不得。”
宋氏拾起绣帕哽咽,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溅落在葱绿蜀锦马面裙上:“我如何不知?但琅姐儿现在见我,跟不相干的陌路人没什区别,嬷嬷,这好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这心里堵得慌。”
龚嬷嬷是宋氏的乳母,宋氏出阁那日作为陪嫁的婆子,也一并带来勇安侯府侍奉左右。宋氏平日里若遇到犹豫不决的,便会与她商量一番再做定夺。
眼下嬷嬷的一番话不但没安慰到她,反而使她更心急如焚。
她只觉得,如琅那孩子,跟侯府里所有的姐儿大相径庭。她好像死活抓不住那孩子的心,她先前只拿琅姐儿还小聊以安慰,琅姐儿在外面市井待久了,身上有些高门闺阁女子没有的野气也正常,但就是这份野气,让宋氏慢慢觉得惶惶不安。
琅姐儿根本不在乎所谓的富贵荣华,也不在意能否真正的认祖归宗。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梅姨娘那个贱人!
宋氏的象牙指套生生刺穿了手中攥着的帕子,她盯着铜镜中一字一句道:“那个害我骨肉分离的贱人蹄子,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
龚嬷嬷斟酌片刻才道:“梅姨娘……梅姨娘在柴房里呆久了,好似生了癔症,前两日又染了伤寒,夫人原本是让厨子里的每两日赏她一顿粳米粥便好,但老太君今儿个擅自改主意……让郎中给梅姨娘煎了一副药引子,又让大夫人日后每日送上两顿热的香米粥,再加一盘馅饼馒头,只不过……也没让人将梅姨娘放出柴房来。”
她这婆母当真是个拎不清的,如此纵着毒害甄家二房子嗣的贱妇苟活,叫她二房正室活活难堪!
宋氏插上簪子,整了整头面,眸中迸射抑制不住的怒意,扶着龚嬷嬷正欲找老夫人请安,且讨要一番说法去。
要是给不出来,她出身御史世家宋家的嫡女,她的娘家有那个底气呈上一纸谏言,也不怕盛京人笑话,只叫人看看这等子残害子嗣的囫囵事儿,到底是个什么章法?她倒是很乐意让坊间的唾沫子亲自教教勇安侯府为人处世。
没等宋氏走到静仁斋里,斋堂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传来。
她凝眸快步进去,只见甄婉和甄昙正趴在甄老太君的膝前,痛哭流涕控诉着琅姐儿今日如何让侯府的姐儿们丢脸。
甄婉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染灰的襦裙,不管不顾,脸儿垮似怨妇,一顿诉苦:“祖母,你不知道琅姐儿今日有多嚣张,屡次为难我们,最后竟是污蔑我们陷害她,长郡主听信她的谗言,于是把我们提前赶出庄子了,那些个其他府的贵女瞧见了,日后怕是瞧不起侯府的姑娘们了……”
赶来的安氏连忙将自家女儿抱在怀里,见她委屈得泪珠子直掉,拾起帕子为她擦拭,一个劲儿“心肝儿心肝儿”的叫。
一旁正察言观色的甄昙见状,也赶忙帮腔应声附和,赶来的宋氏扶着嬷嬷,凉凉乜了她一眼,甄昙素来怕自己这个嫡母,只缩身像个鹌鹑,躲在后边不愿再说话。
甄老太君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腿膝上铺着驼底凤凰戏牡丹薄毯,手里盘着檀木佛珠,喝了一口青茶去去口中的燥意,敛目懒得听这一遭,鼻腔暗暗哼哧一声冷笑,遂把目光钉在一旁默声的甄媚身上。
甄媚是府里最稳重的姐儿,也是勇安侯府的嫡长女,甄老太君也最器重这个嫡孙女。
她眼下不仅是公主伴读,且身有前段日子里御前虚清真人那卦算里的“凤命”,虽说这等子事儿不好明说,但媚姐儿是断然不会和那什劳子卑微北戎质子捆在一起了。
日后圣上若是开纳选秀,定会因着这由头更宠爱媚姐儿一些,媚姐儿性子温顺得体,才情又自小在盛京鼎鼎有名,等她被抬进了宫,那勇安侯府必能跟着她一同水涨船高。
甄老太君一厢情愿,心底想得丰满,遂眼下这团乌烟瘴气,她只相信甄媚的说辞:“媚姐儿,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甄媚蹙眉抿唇,没想到这黑锅竟然让她解释。
她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宋氏,她深知自家这位二婶母的脾性,护犊得很,且她身后的娘家乃是御史世家之族,断断不能随意惹恼了。
但这会子,那人应该已经对步如琅动手了罢?虽她不知贺东震让那人如何安排步如琅,但丧命、毁容、失身样样皆可。她甄媚的不堪只能自己知道,别人若是瞧见半分,那就做好被她索偿的准备罢。
思量须臾,她面色安之若素,裙纱随着身形微动,屈身垂眉:“祖母,孙女当时并不在场,所以不得而知,想必是妹妹们因为误会产生了争执……南康长郡主素来名誉极好,她崇尚秉持德爱之名,想必断然见不得花令会上一个府里的贵女们无端反目成仇,这才……”
甄婉听她这轻描淡写、谁也不得罪的糊弄话,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置身事外,唇角撂起几分仇视讥诮。
额上的青筋凸起,适才勉强挤出来几滴眼泪,将她面上的腻子粉冲的横七竖八,这么一瞧起来哪里还像个侯府姐儿了?倒像是小家门户养出来的野妮子。
她倒在安氏怀里,眸色铺着一层阴霾:“大姊将自己摘得一身轻,想必也没把我们这些隔房的妹妹放在眼里罢?”
甄媚暗道三婶这是养了个什么绝世蠢货,非得拖人下水、一同受罪才甘心?
她笑了笑,似是安抚:“四妹这说的子虚乌有之事,我身为你们的长姐,自是盼着你们都好的,府里的姊妹之间应该和睦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