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姑娘。”
黄昏的和风袅袅,多情似身披薄纱轻的俏媚娇娘,桥底正有捕捞莲藕和鱼的船舟满载而归,河畔杨柳依依,细长柔嫩的枝条沉入水波,飘浮不定。几名妙龄少妇蹲在杨柳下的大理石板上,正用棒槌浆洗衣物。
步如琅将目光钉在水波中若隐若现的皂角泡沫,不敢看身旁之人,只轻声道:“烈王世子不必言谢,举手之劳。”
她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也并非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一市井之中求生的女子,自是不秉承江湖侠士的那股肝胆相照的侠义之气,她实则确是一时心软。恻隐之心涌上的那一刻,她是冲动了。
但她此番并不后悔,也许是为了成全幼时她对烈王心生的一番崇敬之意,纯粹为着这个,她见不得英雄的亲子被人如此折辱。
这次帮忙纯属是个意外,也是她今生与这世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交集,本着善缘善终的心意,她还是忍不住道:
“世子,这天下之事有些在人为。您贵为世子,即便身不由己,也切忌莫善为人欺,莫恶伤人怀。”
烈王世子半晌不声,那双温柔似水的凤眸一眨不眨盯着她,摄人魂魄得很,却又仿佛饱含一卷茫茫烟雨,又似雾里看花,瞧不真切。
步如琅暗自感慨,双目不住扫了又扫:这人真是生得太过俊朗,半分没有北戎男子粗犷凶悍之气,双眉如利剑狭窄细长,眼波流转黑如寒潭,淡色薄唇微微抿起,状如起伏错落的远山。
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自己的告诫,她心想自己已经仁义至尽,正微微一欠身要走。
这位世子突然出声喊住她,往她手上放了一个绣着雪梅的荷包,沉甸甸的。
这是他们刚刚一起同仇敌忾,从那贺东樊手里“敲诈”来的成果。
“多谢姑娘帮忙,这醉仙楼返还的食银,就当闻某的谢礼。”
步如琅无声挑眉,确定这世子不是在跟她寒暄客气,她也不作矫情推辞地收下了,毕竟她现在是真的紧缺银子,福了一礼后便走远。
闻之澹双手背在身后,看那抹背影渐行渐远,面上的笑意瞬间褪去,眼波里仿佛寒潭渡雁,了无痕迹。
如此华丽锦袍的郎君立于桥上,面如冠玉、风姿秀逸,自是引来许多路过的小娘子驻足侧目而望:
“那是......是来自北戎的世子质子吗?”
“是的罢,不是皆说他皮相生得极好吗?据说唇畔下有一痣,我从前还不信男人能生得有多妖孽,这......这要不是个纨绔该多好,怕是得让那些妮子抢破头!”
“真是可惜了,哪有姑娘会喜欢整日花天酒地的......”
质子听着耳畔一晃而过的调笑,朝水中看了一眼那张脸,嗤笑一声。世人皆爱从皮面端察一人,他也正好借着这个瞒天过海,骗了许多宵小之徒。
暮阳沉入,余晖与水色浑然相融,碎星闪烁。
桥上摆摊的商贩、路过的赶路人零落无几人,一抹黑影从河边的杨柳树上跃下来,他负手缓缓走至那树下。
“主,查出来了,贺东震捣的鬼。”贺东震,醉仙楼的二当家,贺东樊的二弟。
闻之澹眯着凤眸,懒懒拍了拍宽大的袍袖,从全身上下摸出最后一颗银裸子,从一位老叟的靶子上抽下一串糖葫芦,靠在河边的杨柳树上开始舔舐糖渣。
行矩身为闻之澹的贴身暗卫,看见自家主子如同孩童一般,抱着那串油光四溢的糖葫芦啃得不亦乐乎,心间也是飘过一阵无言。
但闻之澹只尝了两颗,便随手扔掉了糖葫芦。
他半倚在河边草地上,翘着二郎腿,嘴里懒懒叼着一颗草,薄唇翘起几分好看的弧度,周身却似燕山塞雪冷冽如冰:“行矩,去查一查刚刚那个小丫头。”
牙齿顶了顶腮帮。
倒是有意思的很,居然敢不怕死插手他国质子之事。大魏盛京果真名不虚传,人才济济呀。
......
这头闻之澹回了质子府,皇宫里的那位便得暗探的消息,晌午之后醉仙楼发生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今上是先帝九子夺嫡中最后险胜的那位,倒不是这位有多么铁血无情的手腕,也不是卧薪尝胆的经年谋划,纯粹是当年九子夺嫡,死的死,伤的伤,最后矮个子里拔高,只剩下今上这个还能勉强瞧上眼的七皇子。
先帝的遗诏里提了江山大业恐无以为继、江山大业须有人守,那卷薄薄的黄帛最后落笔才提了一句让七皇子继承帝位,着实是令朝廷大臣掩面尴尬。
这明摆着是实在没人了才让这位顶上。
今上也确实庸庸无才,耳根软,多数上朝期间只听得见谗言听不进谏言。又因早年还是七皇子之时遭人暗算,身子落下一些病根,因此常年沉溺修仙问道,长生仙丹吃了一堆,脑子也越发似“神仙”。
但人久居帝位,皇帝该有的毛病今上这是一个都没少。
帝王的疑心病向来是致命的。古往今来,不论忠臣或奸佞,只得让帝王起了疑心,那最后的下场必不会好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从不是戏谈。
这北戎烈王世子如今落魄现状,全拜这位所赐。
宣明殿里,何公公手挽拂尘,弓着腰正小心翼翼地为宣和帝磨墨。
殿里琉璃灯盏里的龙烛日夜通明,白玉石铺就的地面拢着一团温润的光。殿门皆金钉朱漆,镌镂龙凤飞云之状,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覆以琉璃瓦。
朱栏彩槛,下列两阙亭相对。殿中一座麒麟青铜鼎里飘着昆仑道士进贡的九华沉檀仙香,云雾缭绕的缥缈模样活似了话本里写的众神安身的仙道天宫。
“这洛徵就会指责朕,”宣和帝批折子烦躁起来,一把扔了手中的折子,“因着淮州的洪灾,朕都快把国库搬过去了,还不够吗!?”
折子滚了一滚,撞在殿中的金柱上。何公公连忙捡起来,从善如流地俯身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宣和帝冷睨了一眼地上的人:“朕又没怪罪你,继续磨。”
何公公这才敢起身,从徒弟手中接过了盛着银耳莲子羹的白玉盏,慢慢放在皇帝的案桌前。
“陛下为社稷劳顿已是辛苦,老奴这些该说不说,陛下还请身体为重。”
宣和帝想起什么,推开小山似的折子,登时兴奋起来:“朕听说虚清研制新的丹药,可有消息了?”
一旁站着的小太监突然打了个哆嗦,脑子里却想的是上月初,宣和帝初次尝了那昆仑道士的一枚丹药,那晚折腾的整个宣明宫的人都未睡。
何公公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笑意盈盈,他眯了眯眼,低头恭敬道:“虚清先生昨儿个便备好丹药了,正想让老奴带陛下过去呢。”
“甚好甚好,”宣和帝抚掌大笑,郁闷一扫而空,“朕这次多向先生要几颗,你们也一起尝尝。”
小太监站着,又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他悄悄抬头看了眼师父何公公,脑门上的汗珠浸湿了鬓角。
何公公不敢置词,只得称“陛下眷顾”,但是到底吃不吃这灵丹妙药,太监们都各有想法。
随后,宣和帝又召见了皇宫中无处不在的东翎卫。
这东翎卫是大魏开国第一位皇帝为帝王个人私设的一个暗探机构,只听命于历代皇帝。
这天下早在前朝末年的时候便四分五裂,各地割据势力的藩王起义夺权,中央集权已然成为虚设。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再度发生,开国皇帝吸取经验教训设立了东翎卫,掌权直属历代皇帝,暗中秘密窥探天下之事,有时还会被派遣他国做卧底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