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兵连番攻打了一整日,却没有拿下这个由几十个乡民守卫的拗口,反而折损了小半人手。
夜色降临,他们从树林里撤退。雪地里到处可见遗留的残肢与尸体。
唐斌从雪地这头翻到那头,把所有陷在雪里的,埋在草从的,藏在树后的,无论是囫囵的尸体,还是残缺的四肢,小到一截手指,一颗牙齿,只要他能翻到的一切,全都翻出来,细细地看。
他牙关一直用力地咬着,脸上肌肉一阵阵颤动。
有时候他会闭上眼,近乎虚脱地出口气。因为那截细长的手指上,没有染着褪色的凤仙花汁液。
有时候他会聚精会神,抱头苦想,唐梅的牙齿上,有没有这样一个细小的缺口。
快到山脚的时候,树林里传出细小的声音。有人像老鼠一样,悉悉索索的发问:“你们说,可以送我们回乡,是真的吗?”
树林里藏了二十来人,没有随着贼兵一起撤走。他们听了唐斌的游说之词,起了投诚的念头。
唐斌把他们带回山坡。王展搜查之后,崔滢开始问话。
“有没有见到一个姑娘?从上面失足滚下去的?”
“有。”七嘴八舌的回答。“好多人都见到了。”
崔滢捏紧手里的马鞭。“她……后来怎么样了?”
“那姑娘滚下来的时候,腿上受了伤,被尖哨子带走了。”
“尖哨子就是那个会射箭的,以前是山里的猎户。他是刘公道的亲信。”
“刘公道就是这次攻打你们县城的义军首领。他为人最是公道,也最喜欢别人叫他公道。”
王展斥骂:“什么义军?那是贼匪。乱军。这个什么刘公道就是个乱民头子,他能给谁公道?公道只有老天爷能给,只有朝廷圣天子能给。”
“是,是。”
“那姑娘被他们带回县城了?”崔滢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唐斌,他微低着头,神色看不清楚。她顿了顿,才艰难地问,“他们……会把她怎么样?”
“是尖哨子和刘公道的队伍,贵人就只管放心。这位姑娘一定能够得到妥善的照料。”
这答案太令人意外。唐斌霍然抬起头。
王展最先质疑:“你们胡说。早听说过贼军一路以来,□□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老爷有所不知,义军……哦,贼匪最早是从独州起事,打着均天大王的名号,要为天下穷苦人分田地,均富贵。名头打响以后,许多地方跟着扯旗子响应。大家也没个共同的约束,也没个居中的调停,各处行事不一,也有那行断子绝孙事的,也有刘公道这样,不乱杀人的。”
“还说不乱杀人?”王展怒道,“敢情城头大锅里煮的不是人?那尖哨子头先喊的污言秽语,难道不是你们的一贯恶行?”
“老爷误会了,误会了。刘公道和尖哨子只杀当官的,有钱的,只奸这些达官贵人的女人。白天滚下来的姑娘,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是做农活的。这是自家兄弟姐妹,在刘公道和尖哨子这里,一定不会被欺负。贵人们只管放心。”
唐斌详细问清他们在城里的落脚处,守卫防备等情况。
崔滢见他问得差不多了,让人把他们带回田庄。
他们临走前,回过头,饱含希冀地望着她。“贵人说的话,可是当真的?真的能送我们回乡吗?真的不会被朝廷追究吗?”
崔滢再次给予他们肯定的答复。
他们离开后,崔滢在唐斌开口之前,抢先说话,“我会让人去救唐梅,你不要自己去冒险。”
唐斌看着她。他紧闭着嘴,原本如柳叶般温柔的唇成了两片薄薄的刀锋,冰冷而刚硬。
他拒绝跟她讨论这个显而易见没有任何讨论余地的问题。
无力感如潮水样袭来。崔滢跌坐在雪地里,两手抱着肩,茫然失措。
“我跟你一起去,可好?”
唐斌没有回答。他不需要回答。郡主怎么能够犯险?
崔滢把脸埋进膝盖。她低声嘟哝,你不要死。唐斌你不要死。你一定不要死。
过了一会儿,雪地上有人靠近,是熟悉的温度与气息。
“郡主,多保重。我走了。”呼吸有片刻停顿,然后轻而急促地喘息了数下。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她睁着通红的眼角看他。他换了身从雪地尸体上扒来的破烂衣服,脸上抹了乌黑色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