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梅也瞧见了,抱着瓦罐冲过去:“官差老爷,你是来看人命官司的,怎么能收嫌犯家的银钱?”
这话可就让皂役不爱听了。拉长一张脸,摆出堂堂官威:“老爷派我们下来,是来看火灾现场。哪里来的人命官司?又哪里来的嫌犯?敢情这是不是命案,不需要老爷裁定,倒是你一个村姑一张嘴,就能下定论了?难怪老爷们总说,妇愚无知。果然是这个道理。”
仵作从里头出来,唐斌迎上去,奉上二十文钱。这又是仵作专有的踏勘费。
仵作收入怀里。这才说话:“若是命案,定是先禀报老爷,断没有跟你们说的道理。不过适才已勘探过了,尊家两口,男尸于睡梦中窒息,女尸因火气伤了咽喉肺部,无法呼吸,亦是死于火。尸身俱无外伤,确系失火引致。”
唐斌问道:“敢问老爷,火从哪里起?”
“从柴房里头起事,很快连至堂屋。柴房里有烧成灰烬的山药,想是你家夜来烤食,余火没有灭尽,合该糟了这一出劫。”
“我家最近没有挖过山药。”唐斌顿了顿,又说,“家里也没有加餐的习惯。”
唐家穷,一日不过上下午各一餐霍香稀饭伴咸菜。
唐斌继续说话:“家父母平时睡觉警醒。小人适才救火时,隐约闻到有桐油的气味。”
唐梅的话,令他心里也起了疑窦。若往周家行凶的方向想来,似乎也有可能。
言语之间,便留了心眼。
这句话半真半假。
唐父唐母睡觉警醒是假。农忙时节,一天下来,所有劳力精疲力尽,一旦睡下,雷打不醒。
桐油味道却是确有其事。只是那味道太过轻微,他也是初入火场时,似有若无地嗅到。待要再寻,却又只有木头被烧焦的气味。
仵作沉吟。差役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话。仵作干咳两声,拿捏着语气:“你的话,我会呈报县老爷。他老人家自有明断。”
里正和周家的小厮陪着他们,也不去唐斌打好招呼,备好饭菜的人家,竟直往周家去了。
周围的乡人看见这一幕,悄悄散了。就连陪了唐梅大半天的几个大婶小娘子,都被自家男人扯回屋里。
唐梅不服,想要追上去理论,被唐斌死死拽住。
“没有用的。”他低声道,“我在县衙里,便见到那周有清,正跟县老爷坐在一起说话。”
“一定是他们,一定是姓周的,”唐梅浑身如打摆子一般发抖,红着眼睛看他,“哥哥,爹娘就这样被他们白白害死吗?他们养了你十六年,你就这样看着他们被人害死,一个屁也不放?”
唐斌垂下手,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
崔滢起身,走上去,开口说话。
声音落在风里,清凌凌,脆锵锵:“唐大郎,唐二姑娘,若想为你们的父母报仇,有两条路。其一,去找你们所有的亲朋好友借钱,准备打一场旷日持久、毫无胜算的官司。不过,诉讼为险途,民间千金之家,也多半因此破败。你们兄妹俩,能借到多少钱?”
“就算你们能借到银钱,也未必能赢得官司。每年衙门都有无数苦主,案件未结,便已瘐毙班房。也有求告多年,甚至父子相继,累世不休的缠讼,没有衙门愿意受理。”
“若选这条路,我愿送你们二十两银子,让你们至少一年之内,能够上下打点,衣食无忧。”
唐斌看着她:“第二条路呢?”
崔滢看看他,又看看唐梅。唐梅似是知道她会说什么,嘴唇颤抖着,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第二条路,便是读书。好好读书,中举做官,做大官。你就能为家人报仇。”
“别人从小读书,我今年已经老大,如何能够比得过别人?”
“读书讲天赋。天赋未到,便是皓首穷经,也一事无成。若有天分,再加名师,再有恒心毅力,三两年间,便可初见成绩。”崔滢看着他,“我会替你延请名师。”
唐斌清亮的眼眸望着她:“你为什么帮我?”
“我不是帮你。”崔滢笑了笑,后退一步,声音淡淡,“你忘了,我要借你挡煞?你我双方,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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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七过后,唐父唐母下葬。因是死于非命,又系外姓,周家村不许他们葬在本村坟山。
要么,就在野地里随处挖坑埋了,若无人结庐守墓,就有被野狼刨坟叼走的风险。要么,就花大钱买别村的墓地。
唐梅撒泼大闹,却也无济于事。平时还疼着她的大婶大娘们,如今也离她远远的。背后议论她被父母宠坏,一点不识道理规矩。若是把他爹娘埋进自家村子里头,坏了全村人的风水,这怎么能行?
最后,还是崔滢出面,让他们将父母葬在王府田庄外的墓地里,才算了结这桩事情。
十亩薄田卖给了乡人,换成五十两银子。唐斌全都交给唐梅,让她好好收着。
临到离开那日,唐梅趴在田埂上,哭得声嘶力竭。
唐斌默默守在她身边,望着自己曾经流过无数汗水的土地,神情黯然。唐梅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哥哥,咱们这算是卖身给那个郡主了吗?”
“不是。”唐斌摸摸她脑袋,“等郡主的煞劫过了,我们就能离开。我会干农活,又会做木工,又会读书写字,就算不能中举,也一定能挣钱养活你。”
“我们爹娘的仇,要怎么办呢?”
“戏台上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用急在这一刻。”
坚定沉着的男子声音,让少女惶恐的心中,生出浓浓的依赖。
她低低的“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不会把我卖给别人,做妻做妾做丫鬟吧?”
唐父唐母还在停灵时候,就有村痞隐晦地跟唐斌提过这事。被唐斌一拳打出门去,飞了老远。
“当然不会。”唐斌笑了笑,伸手刮刮她鼻头,“哥哥一定替你选个好人家,为你置办八抬嫁妆,让你风光大嫁。”
崔滢在山下等候,远远地看着他们两兄妹相互依偎,坐在田埂上说话。
抬头看着天边浮云,心中惘然。
今生与前世,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
前世直到她二人身死,唐父唐母都还活得好好的。听说王府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他们买田造屋,日子过得红火,又收养了一个孤儿承继家门。
唐梅,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女子,被周家立为妾室,后来不知怎么,还是被折磨死了。唐斌深夜驱驰百里,回乡手刃仇人,为她报仇。
如今唐父唐母死于一场大火,唐梅却留在唐斌身边。
这些变化,都是她重生带来的吗?是她指使道人去他们家,说了文曲星的鬼话,才导致唐父卖地,周家勒索?
这样算下来,是她间接害死了唐家父母,却又鬼使神差,救了唐梅?
她苦笑起来。难怪人说,天机莫测。毫厘之差,滑谬千里。
未来的路,究竟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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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之外,一骑快马追上王府卫队。
崔浩不爱骑马,正搂着一个清倌人,在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戏耍。
听了来人回禀,收回手,靠坐厢壁,狭长眼眸微微眯起,声音淡淡:“罢了,算他命大。”
一只酒杯偎到嘴边,崔浩也不睁眼,就着清倌人手里喝一口。脸上神情丝毫未变,声音却陡然森冷狠厉:“滚下去。”
清倌人一愕,还没回过神来。心口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如同离弦的飞箭般,被崔浩飞起一脚,踹出车厢。
落地之时,正好撞在一块石头上,背上传来闷响,似是被人拦腰锯断。痛得再顾不上仪态,在地上翻滚哀嚎。
前后十来个侍卫,如同没见到这一幕一般,目不斜视,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