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
这是一个清脆而愤怒的女子声音。
崔滢与唐斌齐齐回头。黑黝黝的麦田里,冒出一个眉眼秾艳的少女。
唐梅。
她三步两步跳上来,冲到他们中间,挡在唐斌身前。捏紧拳头,脑袋高高扬起,如同一只护崽的小母鸡。
“我哥哥才不是什么文曲星。你没听见他说吗?他都不识字,怎么能做文曲星?”
崔滢看着这个小脸涨得通红的少女。她前生从未见过唐梅,只模糊地知道,她是唐斌在乡下的妹子,被大户人家抢去做妾,不过一两年,磋磨而死。唐斌彼时已归王府,得知消息,连夜飞驰百里,将那周有清当着周家人的面刺死。
原来她是这样一个激烈又冲动的姑娘。
“盲道人说,文曲星文运越昌隆,挡煞时便越能见效。”她温声解释,“只要令兄同意,我愿延请西席,为令兄开蒙。大郎既是天生文曲星,只要有机会,一定能够学有所成。对令兄,对你们一家人而言,此事并无丝毫损害。”
“不行。”唐梅拼命摇头。“哥哥去读书了,地里的活计谁干?冬麦刚刚种下,过几日就要拢灰上肥。我力气小,我娘伤了身子,不能下地。我爹一个人做不过来。”
“这倒也是大事。”崔滢点点头,商量着问她,“我家田庄上有佃户,我出钱请他们来替你们家干活。可好?”
唐梅死死盯着她,不肯点头。
她无法说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来反驳这个“郡主”,却固执地认定,这事情太过奇怪,太过巧合,必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咬牙狠狠出声:“你一定在骗人。你在骗我哥哥。”
唐斌低声训她:“郡主是我们家的恩人,不可无礼。”
崔滢微笑:“骗人总得有图谋,我若是骗你们,我图什么呢?”
“你看上我哥哥,你想要图谋他。”
这句话冲口而出,唐梅也没有想到自己竟说了出来。满面通红,却又倔强地昂起头,不肯收回。
“小妹,不要胡说。”唐斌沉下脸。
唐梅急了,几乎想要大叫:“哥哥,她看你的样子好生奇怪。她肯定不怀好意。老人家不是说过吗,城里有些不学好的富家太太,最爱在乡间寻精壮男子去养着,好陪她们做戏玩耍。”
“唐梅,你闭嘴。”
哥哥气急了才会直接叫她的名字。
唐梅终于闭上嘴。仍旧睁着一双泪眼迷蒙的眼睛,不甘示弱地瞪着崔滢。
“郡主恕罪……”唐斌刚开口说了四个字,呼吸一窒,余下的话堵在喉咙。
月光下,那个微微垂眸的女子扬起脸,看着他们兄妹俩。
她眼眸里似是燃着一把熊熊的火,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烧得唐斌心口没有来由的一痛。
她伸出手,指着高天明月:“我发誓,若我对令兄存有非分之念,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即便侥幸活着,也断子绝孙,终身孤苦。”
她的声音低沉决绝,如同夜间盘旋的风,呼啸着,冲荡着,啃啮着,从松间锯齿般掠过,沉进黯黑的深潭。
矮树林中传来几声野鸭子的叫声。不远处,看家狗被惊醒,冲树林吠叫。
唐斌回过神来,抑制住不知从何而来的心慌,勉强笑道:“小妹胡言乱语,郡主不必当真。这些断头话,决计不能作数的。”
崔滢不理他,只牢牢看着唐梅:“你肯信我了吗?”
唐梅只被她的毒誓吓住一小会,很快又咬着嘴唇,倔强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你没说,我哥哥替你挡煞,会有什么风险?”
崔滢正要说话,唐斌摇摇头,望着她,低声道:“你不用说了,我答应你。”
唐梅想要跳脚,被唐斌用力按住,挣脱不得。
崔滢垂下眼脸,避开唐斌深深的目光:“若是你们兄妹都没意见,明日我再登门拜会令尊令堂,请求他们首肯。”
“阿爹阿娘若有疑虑,我会想办法说服他们。”
唐父唐母最怕的,无非是他不孝顺,不能为他们养老送终。只要他当着乡邻面,立下字据,发下毒誓,无论将来如何,一定会回到唐家。爹娘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崔滢微微一笑:“多谢。”
“是我该多谢郡主,让我有求学的机会。”
崔滢再也忍不住,抬眸回应他的注视。眼眸盈盈,含着幽微的光。
她的阿泽呵,总是那样温暖的阿泽呵。
总是愿意记住别人的好,总是不愿计较别人的算计,不乐意辜负别人的心意,总是,宁可委屈自己,也要周全他人。
崔滢心中,柔软得好似春水满涨。
唐梅死死盯着她。
那目光是如此用力,仿佛变成实质的刀,狠狠戳在崔滢身上。
崔滢转过目光,望向别处。忽然睁大眼,惊呼:“起火了。”
——————————————————————
起火的地方是唐家。天干物燥,唐家又是木头房子,泥巴糊篱墙,屋前屋后堆着干草,烧起来极快。
等她们赶到的时候,房子已轰然倒塌。被惊醒的村人纷纷赶来,手里捏着木勺葫芦,已无用武之地。
唐梅赤红着眼,就要往火堆里冲。唐斌拦腰抱住她,塞给几个乡人看好。又让人把他从头到脚淋湿,脱了衣服,包住头脸,冲了进去。来回两趟,抱出两个人来。
唐父救出时,已然没有气息。唐母还剩最后一口气,死死拉住唐斌,喉咙似是被灼伤,嚯嚯而已,不能成语,只能指着唐梅,两眼直直望着唐斌。
唐斌明白她的意思,眼眶通红,扑通一声在她身前跪下,喉头哽咽:“阿娘放心,儿子一定照顾好妹子,不会让她吃苦,不会让她受委屈。如违誓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唐母粗粗地出口气,闭上眼,渐无声息。
乡人围拢,见到这一幕情景,无不惨然。大婶大娘抹着眼角,低声议论;“好在大郎是个有良心的。”
“将来的事,却又难说。”
唐梅扑上去,守着她爹,抱着她娘。两具尸首离了火堆,逐渐冰冷,她拼命将他们搂在怀里,却再无法让他们醒转。跌坐于地,放声恸哭。唐斌单膝跪在一旁,红着眼睛低声劝慰。
已有乡人去叫了里正。他匆匆赶来,看了一圈,对唐斌说道:“既是出了人命,需得报官。大郎随我去一趟县里。让你妹子到别家歇下,你再请一户相好的人家烧水做饭,等县里的差老爷们来了,也好招待人家一顿饭食酒水。”又低声嘱咐他备好草鞋费及利市。
唐斌去屋子后方,在灰烬中挖了半天,抱出一个瓦罐,掏出数十钱,一一照他的吩咐,安排妥当。又将瓦罐交给唐梅抱好,方才动身随他上路。下午时分返回,身后跟着县里派下的差人和仵作。
唐梅一直在被烧毁的屋前守着,不肯去别的地方。几个相熟的大婶姑娘陪着她,晌午做了饭食,也端来请她一起吃。
崔滢不走,虽然没人招呼她,她也仍然在一边看着。站累了,就如同行旅的客商一样,靠着卧倒的马儿斜坐着。
海月找了户殷实的砖墙人家,许了银钱,让他家好生做了一餐。乡下饭菜谈不上精致,好在大家饥肠辘辘,倒也没有计较太多。
仵作勘验时候,唐梅把唐斌拉过去,咬牙切齿地跟他说:“哥哥,刚才我听她们议论,这件事,跟周家脱不了关系。”
“周家?”唐斌皱起眉头,“周有清?昨日不是已经跟他们撕掳清楚?”
“阿爹阿娘向来小心,我娘又最是心疼柴火。每夜睡前,必定要屋前屋后巡查好几遍,怎么可能会夜间起火?火从哪里来的?”唐梅道,“我们在村子里也没什么大仇,只有周家跟我们作对。一定是他们干的。”
话音未落,院子外头已然来了几个人,青衣小帽,脸上还有几道鞭痕,正是周家那几个小厮。
皂役被他们叫去,作揖施礼的,不知说些什么。唐斌眼睛尖,看到领头的小厮悄悄往皂役手里塞一个鼓鼓的布袋子。看那样子,里头不下一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