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同时想到昨日“天火”熊熊,他人目光如刀,心湖翻腾,事事难断,共处近六载,今日才算真正体会到那二人的艰难困惑。于是走到了他先生身边去,对他说:“先生,我也信父王,更信先生,无论你们怎样做,我也都会站在你们一边。”
君潋却笑:“世子啊,这话微臣心领了,但微臣更希望:无论什么情况,世子都能站在朝廷一边。”
那时他醉心于他眼中的宽慰之色,下意识的点头,待悟透此言下深刻,却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听到提及朝廷,让他不由想到了昨天与桓助教的事,便皱了眉:“可朝廷里,我不喜欢,他们,没几个好人。”
君潋自然明白他话底含义,只是清风一笑:“朝廷自有朝廷的规矩和态度,世子请记住:只有朝廷的态度才是行动的准则,也只有朝廷的决定才是最终的决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那先生说,朝廷会对父王的动作持什么态度呢?会支持他,会同意撂倒平王吗?”他追问。
君潋摇了摇头:“微臣还不知道。”随即轻轻的笑了笑,“但世子看着,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之惟却没想到他口中所说结果竟是从那场大火中现的端倪。
为着这一场大火,朝堂上也沸腾了一阵子,说天灾曰人祸的,最后都被圣上的一道谕旨封了口:皇上竟以妖言惑众之罪斩了弘文馆助教桓某。从此再无人敢提“天火”二字,那这火自然是要归了人祸。然而经过数日调查,谁知竟又查出了这样的事情:说是此次大火虽乃因天干物燥而起,但照理说每座殿宇之外都常备了水缸,平日里积了雨水,万一走水便能立时用之扑救的。却不料此次失火,众人扑救时却见缸中干涸并无一滴储水,只得从远处井中汲水,如此才造成数殿焚毁。
之惟自然知道管这事的应是侍卫内亲王,也就是平王,也更能理解平王之所以失职多半是因为担心勾结外番、罔顾国策之事为兰王揭发,所以哪还顾得上缸中贮水这等小事,可谁能料到事情偏就这样的凑巧?!
调查结果一出,天子立时勃然,下令免了平王的内亲王之职,改将此职与了成王,过了两天,似还不解气,又罚了平王在府闭门思过,非奉旨不得外出。
这样的处罚隐约竟有些软禁的味道,看来已是不轻,之惟便听得朝野上下纷纷议论说是圣上最近身体欠佳,脾气又长,上朝的时间日少,一下旨却都地动山摇,然而在他心中,这样的处罚却显然还是轻的。
君潋则依旧忙碌于他的南史。文华殿不能再用,圣上便听了成王的建议将史馆移到了武英殿去。而之惟烧没了学馆,倒得来一时逍遥。只是自那以后,移了馆的君潋进宫却更勤了起来,之惟反倒没理由进得宫去,不禁又有些郁郁。
总算见上,他便立刻缠到他身边去,喋喋不休追问,倒有些像回到孩提时候,连君潋有时都会奇怪,问:“世子,这你当真不懂?”他忙拼命点头,掩饰着泛滥上脸的红潮,只有自己心里知道:自此次父王别后,对那人依恋不知怎的竟又深了一层——也许大火那天,他就不该入宫,不该那样偎于那个怀抱,更不该就这样发现自己再也离不了。
“先生,你说的结果呢?就是祖皇下的这几道旨吗?这就是朝廷的态度?”一如既往,他不屈不挠的追那人至荷花池旁。
君潋抱膝而坐,眼望着冰澈水波,只有一句话:“世子请先想想,这场火究竟是烧给谁看的?”
谁看?平王啊,他很容易想到,可给平王看什么呢?是警告他收敛,还是……不对!这场大火虽直接导致了他的失势,却毕竟还是要比某些事被揭发后的后果要轻得多——那,难不成是给……父王看的?可是要告戒父王放手,别再步步进逼——圣上已替他出了气,作了处罚,否则,那火既可说是人祸祸人,也可称作天火烧身——上降天火,可因兵灾,可因佞幸……
想得到却又不敢深思的念头纠缠中,他觉自己一夕长大——曾多么期盼过长大,可为什么长大了,那人的笑容却仍还是水中摇曳的幻影,怎样都无法触及?愁肠百转中,之惟随他先生一起望向了无波的水面,久久没再言语。
没两天,前方的战报又传了回来:三月中,兰王连下乌桓天水、丹峰、神窟三城,直插乌骨那言腹地。之惟明白这是父王已正式与乌骨怀金结盟,至于究竟是怎样获得的对方信任,他能猜到——果然,与战报同时送达的还有杨开通敌的证据,更有平王私下与西羌签订的瓜分乌桓的盟书——兰王果是不肯善罢甘休。
人证物证俱在,平王于府中饮鸩自尽,杨开及其余涉案人等也都各自明正典刑。至此,平王一党宣告倾覆。
眼望着漫天桃红花雨,杨柳风吹拂中,之惟虽觉快意,却也不免有些担心。然波澜暗涌自不能为肉眼所见,再担心,他也只能看到面上动静:处置了平王以后,圣上也并没有再多作表示,仍是嘱了成王仔细供应兰王粮草,并且屡屡派人劳军。
一切看来都平静如昔,各司各曹依旧各管其职,南史编纂工作也日日加紧。因此他已有好几日没见过君潋,而在多次空候以后,他也学会了守在君宅,独自看芙蓉池中绿意渐浓;或是闷在王府,寂寞的观天边流云。
只偶尔一次碰见君潋在家,却是熬了几天夜后回家补觉。他本无意打扰,但又忍不住蹑手蹑脚贪看那睡颜宁静,却不料他的先生竟睁开了眼来。
他望见那眸中的血丝,很是抱歉:“先生,对不起,老来打扰。”
君潋却温柔的笑了笑:“不碍的,世子若是喜欢,想来便来就是了。”
他不好意思的也笑,心里自是雀跃,便道:“有先生这句话就好,先生还是歇着吧。”看了眼那清癯面孔,他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看先生这几天忙得,好象要把自己掏空似的,那么大一部书,也不急在一时吧。”
君潋便又笑了,笑中隐约有几分叹息的味道,一面坐起身来。
他看见他鬓角有光闪了闪——是根白发,忙道:“先生,别动。”随即便替他拔了下来。拔的时候君潋似有些畏疼的一缩,但看着那根头发的时候却不比他的闪躲,随手接了过来,随手扔了。然后,他索性从床上起来:“世子,这疼了一下倒睡不着了,不如出去走走吧。”
三月里,桃花开。
曲江边游人如织,人潮却也热闹不过花海。
之惟想起探花郎的典故,是谁有幸将第一枝春采撷?不禁转眸看向身边人,只见纯白映了桃红,无端明艳,雪袖中悠然伸出了手来,摘下娇粉一朵,听得他笑语恬淡:“世子啊,南史里微臣负责的部分已近尾声了,剩下的便差不多都是校订们的事了。”
“是吗?恭喜先生。”窃笑,他并不满足于仅如此偷得浮生片刻闲。
却没料君潋在看他:“世子,你怎么好象比我还开心?”
“……”
“呵呵”——听君潋笑出声来,他这才知道是他故意逗他,忿忿的转身,一人独行。眼前乱花迷眼,一片缤纷,偷偷的,心中忽涌上些喜悦,走了两步,“先生……”——忍不住回过了头去,却见那人原来早没跟上,撇了撇嘴,终还是他转回了他身边。
“先生,你在看什么呢?”他凑过去。
君潋驻足于一小摊旁,摊子上摆满了各式折扇,显然都是些不入流的廉价品。摆摊的是个年轻姑娘,嗓门挺大,一见他们走近便一劲的招呼:“这位公子好俊的相貌,正配这一把折扇呢!您瞧瞧,拿在您手里,就这么一摇,啧啧,这气度,这文雅!”
之惟想着她描述的情景已是忍俊不禁,便故意道:“这天就买折扇,是不是早了点?”
“不早不早,您去瞅瞅,这满大街的文人雅士谁手里不拿着一把?”那姑娘一笑便露了两个梨涡,甜腻极了。
之惟见了,虽不由生出些好感,但也仍没有买的意思,敷衍的笑笑,抬眼看君潋,只见他显然也只是敷衍的拿了把折扇,目光却投向摊子后面:摊后有个老头,佝偻着身子,脸冲着外面坐着,神情木木呆呆。正奇怪时,只听君潋问那姑娘:“那位老人家是……”
“是我爷爷。”姑娘回答,显也意外,“怎么,公子?”
君潋笑了笑:“没什么,在下是看着老人家有点眼熟。”
“哦,我爷爷原先是在南城摆面摊的,摊虽小,他老人家的手艺可不赖,提起来也算是京城一绝呢!公子是也尝过吧?”姑娘笑得很骄傲的样子。
之惟忽然记起三年前的某个深夜……
君潋随意的点了点头,又问:“那现在……?”
姑娘看了眼她祖父,叹了口气:“年前,我哥哥随军出征了,一去就没了消息,家里担心得要命。谁知道真有了消息吧,却是听说前方战败了,爷爷一着急,就……后来才又听说前方其实是胜了,我哥哥也来了信,说是正跟着兰王爷出兵放马呢,叫家里只管等着捷报吧。念给爷爷听了,这才好了些,但面摊也终是摆不下去了,如今就只好指望这小摊子糊口。这不我一出来,家里没人,就只好把他老人家也带出来了。”
君潋听着,没有说话。
那姑娘似乎是瞧见了他眼中的忧色,反倒又笑了:“小门小户的烦恼,说出来叫公子见笑了。您瞧:如今这桃花开得好,往来的人也多,我这小摊生意也还不错。我呀,就只盼着哥哥能早些从前方回来,一家团圆便好过一切了!”
折扇慢慢在君潋手中合拢,握着它的细长指上骨节突兀:团圆的梦啊,人人都能做,可为何不能人人都实现?如果,为了成全一双人的梦,而破碎了其他人的梦,那这梦,可还能做得?如果,为了一个人,而教这满眼春花都零落成血色,那这个人,可真能心安理得?
耳听得之惟在对那姑娘说着:“你哥哥定会平安归来的,想想他是跟着谁——大将军王总是战无不胜的……”
战无不胜?也总是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听得那姑娘附和:“小公子说得是啊,保家卫国的道理我虽妇道人家却也懂得,其实也不指望哥哥能怎样跟着立功,只想着是在兰王爷帐下,便好过跟着别人,心里也就塌实多了……”
“啪——”折扇终于从君潋手中跌落。
“公子?”“先生?”说话的二人都看向他。
“抱歉。”君潋避开二人目光,弯腰去拾。
却没料,一只手已先他一步拣起了折扇,却不放回摊上,反递到了他的手里。
“谢……”还没说完,便感到什么物事随着扇子一起塞到了手中,等抬眼时,那手的主人已然转身离去,于是不急着起身,君潋打开折扇掩饰那物,匆匆瞥过其上手书:“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熟悉的字迹,看得人心头一震——是他!
“人生长恨水长东……”心中默念,盘旋的声浪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那人的低沉嗓音:“潋,等着我信。”
记得那时他猛然回首,对上对面如夜深沉的双眸:“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不会丢你在京城不管。潋,你听好了,我绝不放手!”
又是一个意外啊!灯市花如昼中,他不知该何去何从:都是这个爱自作主张的千岁,搅乱了他所有的计划和平静。他还以为,以为自己可以一如往常的微笑,微笑着送他这次的远征……
却没料,一切从开始就已经失控。
上元灯市,他独自穿行,周遭玉壶光转皆作过眼云烟,唯一入眼的是城楼高处玄墨朝服峨冠博带。只可惜,隔了人潮汹涌,隔了咫尺天涯,任在下的他怎样仰首也看不清在上的他——那在上的他呢,神采飞扬中可也有着丝丝落寞?想着,嘴角不觉就流出了抹笑来,他掏出火石,点燃了早在地上放好的烟花筒,一声轰响之后,火焰从筒中飞窜,直冲向夜空。
“真美啊!”
“从没见过这样的花色呢!”
无数人在身边赞叹着,而他的目光却从没离开过那高耸城头:渐渐的亮了,更亮了,红色,蓝色,黄色……华彩绚烂的夜空下,他终于看清楚他,看清楚他的笑容敌得过一宇锦簇花团,他眉宇间的英气胜得过整个烟火人间!
不知不觉,视线已然模糊,他闭了眼,放任自己凄凉一笑,再睁眼时,却已失了那人身影。
正惊疑找寻,身后衣襟忽被人轻轻一拉,身体一晃,后仰,倾倒于那熟悉温暖,忠实而自然,快过语言——“王爷?!”——意外初降,猝不及防。
回应他的是一声低笑:“叫名字。”
他转身看见他外掩了件士兵穿的灰蓬蓬的斗篷,头上卸除了紫金冠,体面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只余了一脸笑意盈盈,直诱得人忍不住想要掬一手含笑水波。不由拨开他额上散下的乱发,他凝驻那瞳心:“昊,你怎知我在下面?”
那人笑点了他鼻头一下:“傻瓜,刚才那些个烟花都是你放的吧?还是当年我送你的呢:那次我出征路过秦原,听说那里多产硝石,烟花出名,就叫人捎了几个回来给你作寿礼,花样还是我亲自挑的,有的更是叫他们特意做的,你想我会认不出来么?”
耳根不知怎的就热了,他垂了颈,笑得小声:“三年前的事了,亏你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亏你也真能搁,一直存到现在才拿出来放,也不怕受了潮。”他附他耳边调笑,“难不成是怕我今年拿不出象样的寿礼吗?”说着,一手便拉了他手,一手则点燃了剩下的烟花:“你看!”
眼前一片雪亮,顺那人手指望去,只见一片雪焰绽放九宵,开到了最高处时焰心吐蕊——“像什么?”听那人问道。
骤然盛放中,千万条银丝如雨飘洒——一时间幸福耀眼,刺痛双眸——“兰花。”他于烟花中微笑。
还没来得及定睛鉴赏,话音刚落,人已被那人拉着乱钻,四方欢声中一路行来,他这才看清了来时路上:皇室灯树南油满,斜晖交映作龙川;官家灯轮高十丈,金玉相饰灯万盏,也才看到百姓灯陋却绘万象:是哪一盏白底浅墨,又是哪一盏水莲纤纤,如影随形的梦里江南……
感慨时,莲花已绽放在了手中——“昊?”
一枚玉佩就这样落入了贩灯人手,只为着一句——“只要你喜欢。”
不成器的理由,哪值这般?他暗叹,就这样一点橙黄灯火,如何敌得晚来风急、月冷霜天?
思量时却被拉住又一阵疾行,几步便出了人海。灯火阑珊处被人一把按住,狠狠一番唇齿纠缠——“咱们就看咱们自己的灯。”
身体被压向西陵松柏,眼前只一点莲华璀璨,远来风中是谁扬起那江南丝竹,一声声,一句句: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爱人你可知,我愿为你掌一盏灯,永远守侯在这相思之地,管它偷换流年,管它重重关山?!
只盼山穷水尽时天涯海角处你猛一回眸,便能得见幸福花开一片莲灿……
闭上双眸,放任自己沦陷,在这如梦似幻、别离夜晚……
然而最终还是催了那人回去:专为他摆下的金碧辉煌,他怎好只赏半程?于是这回改成他拉着他,慢慢回转,重回那一片盛世欢腾。一直送到城楼下,转身,却又一次被揽住,挣脱,却听得他语音沉沉:“潋,等着我信。”
刹那拂过,十里春风。
蓦然回首,对上那双深情的眼:忽然,很想很想抓住一点不敢奢望的幸福……
记忆便这样重合了眼前字迹,酝酿发酵成一杯名曰希望的烈酒,瞬时醉了人心,他将字条塞入袖中,站起身。一切都是转瞬间事,一旁的之惟却觉他先生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
君潋托着手中折扇,示意那姑娘:“我买了。”
“谢谢公子,便宜点您……”甜笑着的姑娘还没说完,一块分量不轻的银子已递到了她手上,“公子,这我可找不开呢!”
君潋摇头:“不用找了。”
“可哪用得着这么多?”
君潋看了眼摊后的老人,笑了笑:“不多。姑娘有所不知:以前我白喝过老人家一碗面汤,今天只当把钱补上。”
“公子?”姑娘的脸不知怎的就绯红了起来,“公子,您还真是有心人。”
“荷荷……”不知是听到了什么,那老人竟也睁开了眼来,望向摊上几人,忽然咧嘴笑开。
最黑最冷的夜里,一碗热汤的关怀,人间最后的温暖,曾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然而,终将是要放下的吧?
想着,君潋于是也对那老人笑了一下,然后便转身离开。
请允许,允许我们,为自己争取一点点未来。
请允许,允许我们就自私这么一回——
就这么一回天怒人怨兵荒马乱,就这么一回石破天惊不顾不管;
就这么一回翻江倒海死不休,就这么一回社稷置后情为先。
即便早知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也但求一次,不悔不怨。
“先生?”不明所以的之惟快步跟上,随他走得决绝。
身后却仍传来那姑娘的声音:“公子,您走好——”飘荡在春风中,余音袅袅,难舍难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