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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八 余音嘹亮尚飘空(11月2日更新)

流泉披散,单衣清寒,一手扶门,一手揪着领口的人微笑着:“世子请进,书温了吗?微臣可要检查你的功课了。”

“是,先生。”他忙走进房里,熏暖的气息刹时扑面,弄得颊上眼中都一阵灼热。

“世子,坐吧。”他的先生指指屋中他常坐的椅子。

他坐下,却见君潋仍站着,目光时不时飘向凌乱的床铺,微红了脸:“世子,请稍候,待我……”

他偏开眸:“先生还是回去躺着吧,天冷。”

君潋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背靠着犹温的被褥,坐在床沿。

“世子……”

“先生……”

竟同时开口,不由都笑,之惟就道:“还是先生先说吧。”

其实他也未想好说辞,垂首,正瞥见床上的发结,想了想才终于出言:“王爷就要出征了,世子知道吗?”

之惟恍悟这便是父王与冯啸刚要掩饰的,大约是甚至关乎家国天下的隐秘,然而却被他的先生就这样说了出来,眼中的热忽就变了酸,忙别过头去。

君潋似见了,又似没见,只淡淡又道:“此事之所以还不能公布,乃是因为这回出兵的原因有些不大好出口。”

“究竟什么原因?”他让自己追着他的思路走,努力摆脱方才某些困扰。

“是忠略将军有负圣恩,已为乌桓所败,若再不出兵救援,战火就要蔓延到轩龙来了。”

“还没出正月就逢这样的惨败,教朝廷的颜面何存?”激愤的语调中,少年抬起眼来,水雾已散,目光清透,想来已学会了如何用面上的尖锐将心底的小刺包埋。

君潋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若有似无,他的眸子很定也很亮:“何止是脸面,更是安危!所以,上头即使再有怎样的打算,也还是要派王爷出兵了——无论怎样,都到时候了。”说着说着,一抹笑花忽然就浮了出来,大约连他自己也未曾省得。

却看愣了之惟,教他半晌才又能对话,也教他半生才真正懂得。他记得那时自己忙问:“那先生,父王会怎样做呢?”

他会怎样?一时倒被问愣了。君潋拾起床面上的发结,放在掌心:

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

旋涡样的形状,是挣扎不出,还是根本就不愿挣扎?

即使明知结得再紧,断发也还是,断发。

可又为何?

为何还是,想陪那人说着——

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于是之惟便见他的先生目光停驻了良久,仿佛是在看那团发丝,又更像是在看自己的手掌,半晌却只道:“世子这几年也已读了不少兵书,你自己怎么看呢?”

少年沉吟了下:“那要先看杨开是怎样败的。”眼波澄澈,直看向对面的眸子。

君潋赞赏一笑:“据报是由于他擅离朔方,乌桓军趁虚攻击,他急忙回救,却为敌兵阻于隘谷,敌方以逸待劳,我方兵疲马乏,自然落得大败。只幸得乌桓人兵法不精,不然若也如你父王当年样以火攻之,他哪还能有命逃回来?”

“他为何擅离职守?朔方乃我要塞,他怎能轻忽?”他不解。

“朔方是不能轻忽,可开疆辟土的大功更不可轻忽啊。”他笑。

“他到底是去了哪里?”

“乌桓国都——戎京。”

“什么?那怎够得着?”

“世子有所不知,乌桓游牧建国,并不似我国般城池连绵:两国边境上的长城后面便是广袤的荒野,几道防线之后,再不远便是国都了,如此都城,倒像是我国的边塞孤城一般。其余城镇也多是依顺水源而建,因此相距甚远。城池稀疏、国土开阔,这才有了战场让它新王叔侄二人反复争夺,也正是因了如此地形,才成就了今日的形势:那乌骨那言虽有西羌背后支持,但新王据守国都,与他牢牢对峙。乌骨那言现在看来虽处强势,却一日攻不下都城就一日称不得正统,一日算不得胜利。”

之惟明白了几分,不由嗤笑:“他们乌桓自家混战都夺不下来,那杨开又是仗了什么势,敢去进攻人家都城?”

“本不是要去攻,而是该去救的。”却不料君潋微笑。

“噶?”

他示意他莫急,一一解释:“乌骨那言依仗强援,前些日子终于打到了戎京附近,与乌骨怀金在翰海中展开决战。而那乌骨怀金又已数次遣使求援,我朝廷于是驻兵朔方,正是暗作了襄助于他的部署。”

“原来朝廷是打算助那新王的呀。”他若有所悟。

“世子怎么看呢?”

之惟看着他,字字斟酌道:“朝廷这样做自然是对的:乌桓虽说向来反复无常,但乌骨怀金毕竟是正统新王,他若与我结下友好之盟,自然要比作乱者算数。况此次混战还有西羌插手其内,无论如何,我国也不能真教这个头号劲敌讨了便宜去。乌桓虽也是虎狼之国,但经过这一番争斗,国力想必要好一阵子才能复原,一时之间也就不会再挑衅我国。如此选择,三国鼎足之势顿成,想必就能和平一段时间了吧。”

“世子所言极是。”他点头,却不料,不过一句肯定,对面少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腰也挺直了几分,让人忽然想起家塾院里栽的一棵梧桐,他进学的一年种下的,一直以为司空见惯,直到某天他要离家而去,才蓦然发现:那熟视无睹的苍翠竟不知在何时,已能铺满了他仰首所及的成片天空……

望着对面注视的双眸,忽然春寒顿减,君潋星眸闪耀,不由笑得坦率:“不然皇上也不会竟派了杨开前去,难道还真是指望他去临阵决断不成?”

先前许多疑问如此便豁然开朗,之惟感慨道:“原来,朝廷并非只是观望,而是什么都已决定好了呀!”只觉朝政纠葛当真繁复,难怪人都说圣心难测,不由又想起了父王方才的语气来——那般冰冷入髓——幸好还有眼前笑如春风,温暖此后严冬。想着,他站起了身来,青春昂藏好不玉树临风,于人面前朗声言道:“如此方略既定,这仗还有什么难打的?只要我军挥师北上便是了:他乌桓两军旗鼓相当,我军襄助哪方不是瞬时就能压倒另方倾覆局势?即使让我去指挥也定能获胜,这败军之耻竟是怎样来的?!”

“哦?”他不动声色,反问,“若真由世子你来发兵,你就能如此大胆立时北上,难道就不担心西羌也会同时增兵干预吗?”

他迟疑了下,却不肯示弱,思索片刻,回道:“我看西羌不会:一方面这颠覆他国正统之事毕竟不义,非但要惹得乌桓国人反感,更会激起它自己辖下其他部落非议——不然它何不从开始便明着出手,而要这般缩头缩脑费心吃力?恩……另一方面,我瞧着西羌它国力毕竟空虚,只敢讨讨便宜,才不会真为乌桓与我国对上,况且两国之间毕竟还有句和平承诺牵制着呢——我说得对吗,先生?”

“对!”君潋仰首相望,眼中不掩光华明灭。

之惟已很久没见他如此微笑——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眉眼盈盈处让人恨不能点滴收藏就此沉溺,于是,方才还慷慨陈辞的刹那就哑了声。

如果身上还多一丝力气,他必会站起,轻拍那少年肩头,然而此时他却只能如此坐着,看着,看那清湛的眸子渐渐变得更深,也更远,任喜悦和感怀同时蔓延上心去,却不知自己这半倚半靠慵倦神色已能醉了人一时,更烙了人一生。

片刻沉默中,之惟只感脸上又在发涨,忙发问道:“先生,可有点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国既早已定了襄助乌骨怀金,却又为何一直拖着不出兵呢?“

“这是个时机问题。”他回过神来,从容道,“就好比是两只老虎相斗,总要等它们斗到两败俱伤之时,猎人才出手。国事也是一个道理。世子想:我国刚派兵进驻朔方之时,乌桓交战双方士气皆在顶峰,我国若是那时便贸然出兵,岂不恰恰是迎其锋芒,等若是代替了乌骨怀金去挨乌骨那言迎头痛击?我军损失必然巨大,这样一来,打虎的反被虎噬,那乌骨怀金倒成了坐收渔利之人,到那时我军非但成不了猎人,只怕反而要听凭他这只老虎指挥了。”

“原来……”之惟恍然,想想忙又道,“所以,我军才要等着乌骨怀金拼得只剩下戎京孤城一座了以后才发兵,就是要等他没了指望,只能全听咱们摆布。”

“没有指望?”君潋笑笑摇头,“世子这话却不全对:他没指望,是对自己没指望,对我轩龙,却偏要他满怀指望呢!”

“这……?”

“若微臣猜得不错,我国在派兵之前定是已与他定了盟约答应助他平叛的。乌骨怀金正是有了这个指望,才敢与他王叔硬拼到底——戎京,一座孤城,如此凋零时节,竟就仗着它支撑整个战局……”他似乎低叹了一声,眸光若水,涟漪转瞬而逝,淡淡又道,“现在他终于熬成了强弩之末,我国恰在这时发兵救助,他必言听计从依附于我,如此,两军合力,定能大破那同样精疲力竭的乌骨那言。如此才是万全。”

之惟听得连连点头,却又复疑惑:“照这样看来,杨开出兵的时机也没错啊,可他为何还是败了呢?”

“时机虽对,他事却干错了。”君潋抬眼,却不望他,“世子忘了:朝廷是要他去救援,而他反去攻城!”眸光一闪,似要透过窗纱望外,可终还是回转了来,轻叹:“如此,岂有不败之理?”

之惟却有不同见解:“我看倒也未必——先生方才不是也说乌桓双方乃是两败俱伤吗?既然如此,那帮哪一边,胜算不也差不多吗?”

“不,世子错了。杨开之败表面看来是败于战事,其实却在于他——”君潋吐出几个字来,“逆天而行。”

窗外忽来劈啪一响——寒茎摧折之声恰与这四字同时入耳,教人不知为何心头突的一跳,之惟不由走近两步,只见君潋又垂了睑看向手中物事,面上表情于片羽吉光中影影绰绰,竟有几分模糊。“先生?”他蹲下身,举眸相望,“何谓逆天?”

君潋握了下手中发结,又放开:“逆天便是不顺理成章,不应和王道,是争,是图,是染指,是贪念,是……失道寡助。”

“先生?”闻言,他竟心中一凛。

君潋回眸望他,已作了浅浅一笑:“诚者,天之道也。人无信则失朋,何况国家?这次我国已与乌骨怀金有言在先,怎可临时起意背弃盟约,落井下石染指其都?这岂有不败之理?”轻叹了一声,又道:“可怜那杨开大约本还想做一围魏救赵之计,却没料反被别人以此计将了一军。”

之惟怎样伶俐,一语入耳已领悟了七分:“先生是说:杨开去攻打戎京乃是为了引乌骨怀金掉头回援?这岂不是说,杨开是要去助乌桓叛军了?”

“不错,杨忠略此举正是此意。乌桓两军混战,乌骨怀金之所以敢排出背倚戎京的阵势,便是依仗了与我国之盟,认定他背后安全无虞。而今杨开却带兵突袭,不若是从背后给了他一重击,他若回援则将以背面叛军,若不回援则等于将国都拱手让人。无论怎样,他都定处败局。于兵法上,杨开此计不可谓不高明。”

“若真如此,总也是灭了乌桓一方兵马,也未必便是坏事。”想到了什么,他眼睛一亮。

君潋看着他:“哦?世子觉得这是好事?”

那眼波清明如镜,似笑非笑中似能映鉴万般心情,他哪里敢瞒,只能实话实说:“这样做虽非正道,但我军却毕竟占了人都城,也就占了主动,想那乌骨那言若要登位也总是要将国都要回来的吧,到那时,我国便可漫天要价……”说着说着,声却小了下去,他自失的一笑:“呵,学生这想法是不是天真了些?”

君潋却没笑:“若是战局当真按此发展,世子之言倒也可行,只可惜这招围魏救赵,用成了的不是我军却是乌骨怀金:他料到了杨开意图,反用其人之道,不惜冒险分兵袭击朔方,终还制其人之身。”

之惟不由摇头叹息:“果然是天命不可违啊,只恨那杨开贪功,吃败仗不算,还累我轩龙一国都背上反复之名……”心头电光火石一闪,他抬起眼来:“可乌骨怀金又是怎样料到他意图的呢?照理说,他应一直于两国盟约深信不疑啊,先生?”

“大约是他先得了消息吧。”君潋略皱了眉,顿了一下,方道,“三国四方,间必横行,风声走漏也属寻常。”

之惟心中不置可否,下意识的应了声,又问:“那乌骨那言那边也应该是得到些军情的吧,可为何他明知杨开是去助他,却袖手旁观呢?”

君潋并没立即作答。

他便又问:“先生?”

君潋转眸,顺手拨开学生额前覆眼的几缕垂发,之惟只觉沁凉指尖滑过,如同一阵清风,眼前顿觉明亮开朗,端看那人淡静容色,如沐三月春光。只听他说道:“只因他也跟他侄子一样听到了同一条传言:我军是要先占戎京,再进瀚海,联合了西羌将他乌桓两方都困于莽原之中消灭,再一同瓜分了乌桓。”

之惟啊了一声,差点跳了起来,一抬身才发现脚麻得厉害,方才屏息凝神中竟忘了自己一直是蹲着倾听,不由就苦了脸,嘴里却还不忘道着:“好厉害的传言,好厉害的打算!”

君潋瞧着他,微微苦笑:“的确是厉害啊……”正要再说什么,却见学生揉着腿站也不是,蹲也不是,便道:“世子还是先坐下吧。”

“好!”他巴不得这一句,话音未落,人已坐上了床沿,还没坐稳,却又“哎呀”叫出了声来。忙伸手摸出那疙人的物事——原是管笛。

君潋一见,便拿了去。

他便凑得更近,笑笑道:“先生,好久没听你吹笛了。”

君潋抚过那笛身,一指动作竟像是牵了全身似的,凝望着凝望着,他居然就咳嗽了起来,好几声才止住。

“先生?”莫名的,他有些慌。

却见他摇头:“今天是不行了,我太累了。”他抬眼看着他,神色中竟带了几分郑重,笑得清然又眷然:“还是等将来你父王班师还朝的时候,你央他吹给你听吧。”

他下意识的应了,只觉那语气奇怪,未及深想很快便将那话语带神情全都淡忘了,却哪里能料以后,无数离合因果早已于此,一语成谶。

那时他只记得他看到君潋取下了笛上之穗,将手中那团发结连到其上,他见他十指忙碌却微微颤抖,是太累还是什么……想着脸已又快红了,忙撇开不究,然后便见那修长手指刚将新笛穗重结上笛尾,兰王已进了门。

他忙起身:“父王。”

兰王看了他眼:“温过书了?”

他不敢答,忙偷眼看他先生。

君潋便道:“温了。”

兰王轻哼了一声:“温的什么书?”

“《史记》。”君潋笑答。

“哪一篇?”

“《孙子吴起列传》。”

“是吗?”兰王看向之惟。

之惟忙点头如捣蒜。

兰王也就忍不住乐了:“那好,背两句听听。”

“……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卷,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

听他背了两句,严父大约才满意了:“好了好了,等会儿我再来仔细查验你。先回府去吧。”

之惟如蒙大赦,忙退出房去。

一出房门便是一阵寒风扑面,不由打了个寒战,他一抬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暖阳光华已凉薄成了暮色黯淡……

他一走,房内兰王便已敛了笑,问那人道:“你刚才当真是教了他这个?”

君潋点头。

“你不该对他说那么多。”兰王顿了顿,“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他看着他,“既是孩子,你还担心什么?”

预料中的,一阵沉默。

兰王在他身边坐下。

他的眸光随着他的动作:握拳、放开、抬手——

忽然,就被人紧紧拥住:“潋,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多想,多想有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儿,会说会笑,会长大,会流着他的血有着他的骨,在他们灰飞烟灭以后还能在大地上繁衍着爱情的传说。

“傻瓜。”他不知该哭该笑,“之惟不就是吗?”

“你知道,他不是。”他的声音有点冷。

他一悸:“虎毒……”

他捂住他唇,笑得有些苦涩:“你知道的,有些事我别无选择,我……”

谢你,谢你没直接说是为我。欲说还休的唇角还牵制在那人指间,终便只化了凄凉一笑。眸光若水,索性流转开去,放那人不知所措目光闪躲,君潋低眉看向手中,停了停,才抬起腕来。

兰王看去,只见碧管荧荧,笛穗长长。

他以掌覆他掌,将手心笛儿交他手上:“带着。”

“潋?”他猛抬头。

“只当是我又陪你上战场。”他却仍望着交握两手,笑意流露,“不过,可不许轻易拿出来——那边天寒地冻的,仔细给我吹裂了,我定不与你甘休。”

“呵,说得好听,还不是面薄,怕我在三军面前露了这个!”空出的一手执起交缠发丝。

他笑得淡倦:“你说怎样便怎样吧。”只是,仍不肯抬眸。

不必抬眸,不抬眸也能知那人怎样又猛的低头,怎样说不尽道不明千种纠葛万般离愁。

不必抬眸,抬眸只怕泪流——可怎能泪流?怎能教一点星火因泪休?

只听得耳边语音缱绻:“你放心,我定好好收着,一如——怀中珍宝。”

他惟有点头,含笑。

映着窗外,斜阳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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