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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曲罢不知人在否(中)

七曲罢不知人在否(中)

水入云际,云天那头是谁声朗朗清歌一曲?

推门出舱,见秋高天阔中一人策马,漫吟一路,逐一路波浪: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锦衣华服,衣袂翩翩,教人刹那错觉……

直到船停,马驻,那人笑脸相对,一声“先生——”惊起他一时恍惚,这才看清面前矗立的身影:分别不过一月,十二岁的少年竟已有了大人模样,眉目中依稀风采卓然。

还来不及感叹流光塑造,那身影已跃到了身前——竟是从马背上直接跳到了船上,船身摇了下,似也难承这般热切——“先生,先生,你真的痊愈了啊,真的啊!”欢呼雀跃中终又重露原先模样。

“世子。”他笑,任由他扯着上岸。

“先生,好想你啊。”之惟边走边笑,忽眨眨眼,“父王进宫了,就让我来了。”

这孩子!难道竟看出了方才他一闪而逝的失落?君潋不由脸一热,忙岔开话题去:“世子刚才唱得不错啊,绿杯红袖,清歌疏狂,真是长大了啊。”

长大?说者无意,却不知这二字直撞入少年胸膛,这次轮到之惟悄悄脸红:“先生笑我!”

“哪里!世子这一阕《阮郎归》,的确是歌出了几分旷达几分狂啊。”君潋微笑,话锋一转,“不过,此词乃是词人晚年失意时作,不免有几分沧桑之意,以世子如今的年纪,只怕歌来太过风霜。”

谁道年少不识愁滋味?之惟听了,不由眼波一暗,却仍不肯放弃的牢牢凝望:先生啊,知否,知否?我也解天凉好个秋。

君潋只笑,拍拍他手:“世子,在微臣看来,以你这样的年纪,吟的当是‘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曾经少年心性,此刻吟来可有几分苍凉?光影重叠,眼前少年顾盼之间,细看来竟不止是肖那人的,另有几分不得不承认多半是自己这为师者添上。然无论怎样,却都只愿将曾有的豪情分付,年华消磨的失意不要教他品尝。

于是,作老师的抬眼望了水天辽阔,朗声相告:“对此黄花地碧云天,世子该当如此作歌,才不枉这少年光景,风里情怀!”

“先生教训得是。”之惟望着他,终也笑了,眼里流出暖意,“其实学生也是刚看了晏几道的集子,觉得这首好念又应景,就想着拿来买弄,却被先生看穿了去。”

“应景?”他恍然,“呵,今日是重阳?”

“是啊,先生。”

难怪说他父王进宫去了,不由奇怪:“世子,你怎没进宫?”年年云山亭登高野宴应乃皇家不移之习俗。

“先生刚回来,自是不知。”之惟凑近了道,“这几日太后在东都身体违和,皇上担忧,早已亲往天坛祈福去了。朝政上都是父王还有几个伯王在管着;东都那边,母妃和其他的婶婶们都争先恐后的赶过去侍侯了。”

君潋“恩”了一声:“那今天呢?”

“今天是亲王们代天赐宴群臣。”之惟说到此,脸上难掩的骄傲,“可是由父王主持呢。”

君潋不由一笑,思绪已不知飘飞何处,身子却忽然一轻,竟是被人腾空抱起,还没惊呼出声,已对上了那双梦了千百回的眼,正于咫尺处凝睇……

真正是多年的清雅修为已入了骨里——兰王见君潋竟能当下褪去了惊色,换上了淡静:“你怎来了?赐宴的事呢?”

兰王便也学他样轻描淡写:“不就是给诸位臣工一人发了一块花糕嘛,早早就全打发了。”

闻言,君潋又好笑又好气,刚要再出言,却听那人一句——

“来不及来看你,我的兰卿。”眸中已是火热光景。

一声轻唤终于惊起相思时,蓦然发觉自己竟身在马背之上,揉在他怀里,君潋登时红了脸,再拿不出方才宁定:“你快,快放我下来!这……这成何体统?”

“挣扎成这样,看来真是好完全了!”兰王在他后颈吐着热气。

他哪会不解他言中暧昧——上一次这般忸怩,已是多久前的过去?如今当真能回得去?心头一动,回眸正对上那人坚定的笑,铺开崭新一页的沉迷,不由低语:“你这样子,我还敢不好?”

兰王笑了:“真好全了?那骑马行不行?”

哪敢说不行?“行吧……”

话音未落,人已又一次腾空,转眼间身体已落在了另一匹马上,只听身后那紧拥的人笑着:“真行么?”

“行。”手肘给他一下,“还不下去?”

兰王便跃回了自己的坐骑,鞭梢一扬:“潋,咱们登高赏菊去!”

之惟眼望着二骑并辔绝尘而去,心里酸酸甜甜,不知何计相回避。正要策马回府,却见眼前几骑弛来,在他面前勒住了马,听得一人轻唤:“之惟——”

他定睛看清了对面的骑士,只见雍容的朝服衬托那人势如冷山,容若寒月。反应了半晌,才叫出声“二伯……”然后就要翻身下马:“之惟给二伯请安……”

“免了。”成王昱看着他,眸中有什么一闪而逝,轻轻道,“就这样……很好。”

“是。”之惟觉得有点尴尬,便问,“……二伯此来可是有事?”

成王依旧没移开目光,问道:“你……父王呢?”

“父王和先生登高去了。”他答得极快,目光不自觉的飘往远方,远远能见山峦起伏,柔和的轮廓宛如什么人的眉峰……

成王见了不由皱了下眉,恰好落在甫回神的之惟眼底。

心头忽有什么东西开始来回摩挲,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小手爬啊爬上谁的眉心——“父王,不要再皱眉头了,你皱着眉头好丑啊,之惟给你揉揉……”还有更多更多的,小手爬啊只爬到了空荡的窗边——“父王为什么不来呢,嬷嬷?父王在哪里啊?父王——”

曾经的期盼如今近在眼前,却见那眉心已烙下了皱痕,是任谁也抹不去的岁月深刻。之惟清楚自己是再也伸不出那手了,如今只能是握了握缰绳,抬眼正视:“……二伯,若是方便的话,您有事可以跟之惟说,之惟会转告父王的。”

成王略略一笑,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那好吧,你转告他:方才他走得急,没听见几个御史来说要上折子揭秋决里‘宰白鸭’的事……”

“什么叫‘宰白鸭’?”之惟不解。

“‘宰白鸭’就是有些大户人家犯了死罪,自己不伏法,却买了个替身代死。懂了吗?”成王边答边掉转马头,与他并骑。

他点点头,又问:“可秋决不是还没行刑吗?”

“是啊,但‘宰白鸭’都是要从下买到上,预先做准备的,所以现在就要打通所有关节,把替死者送进牢里才行。”

“难怪!所以御史们才要现在上折子,不但是因为怕行了刑就来不及了,也是因为现在是捉贼拿脏,最容易抓证据吧,是不是呢?”之惟侧过脸去看成王,“二伯?”

成王方要上翘的唇角便又抿了起来,转眸向前:“是的。所以,你四伯一听说这事,当场就要下令彻查京兆的监牢。我道你父王不在,就劝他还是等几个亲王商议了再说。不过这事情实在不小,光我们几个怕也还是定夺不了,多半是要奏报皇上的。你跟你父王说,让他提早做个准备,明天到我那里,几个兄弟聚齐了再商量商量。”

之惟认真听着,脑海里一些人一些事隐约浮现,却又抓不住头绪。

成王在他身侧,不知何时又转过了眼来,注视着他沉吟,好一会儿,终于出言:“记着别忘了……我走了。”

“啊!”之惟醒过神来,又要下马,“恭送二伯。”

成王搭上他执缰的手:“不用了。”顿了顿,竟还是先前的那句话:“就这样……很好,很好。”说罢,便松了手,兀自策马而去。

烟尘扬起来,之惟低下了头去,说不出心头滋味。忽然间电光火石一闪,他一个激灵,转头问随从道:“对了,怎没见吴大夫?他人呢?”

“禀世子,我们在归途中遇到了水寇,吴大夫多半是被他们掳走了,如今生死未卜,怕是已经遇难了。”

“什么?!”之惟却一瞬间煞白了脸色,心中什么急如惊鼓——

我知道了!那“宰白鸭”说的可就是你么——父王?!

洁白的手指摘下一片枫叶,悠悠把玩着。

逆着秋光,他看那人的浅笑,那人的清眸,也看那一片深浓秋意将那一身白衣染成明霞颜色。

他则低眉注视着手中的枫叶,延着那一条条清晰的脉络,想那浓绿如何褪成淡黄,再如何喷发,成就这如血艳泽。

身外,流空万里,白云千重,南去的雁鸣扰不了这清寂一刻。

忽然很想很想给他个拥抱,几乎要伸手,却又像是怕打破什么……

君潋一抬眼,正望见兰王的犹豫,望见他微红的脸映在红叶间,烂漫如春色。想讽他,却终没出口,只道:“想什么呢?”

兰王回了神,笑:“没什么,就是想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故意要赶在这重阳的?”

“微臣可没有这样的神机妙算。”他瞪他一眼,“我已是用了最快速度发榜,最快速度赶回来了。不信你自己去查查:别省可还有比我更快的?”

“原来,一向清正的君翰林也是会因私害公的啊。”

放他一马却被反被他将了军去,他恼,转过身去懒得理他。

兰王笑笑的从身后将他拥住,彼此的体温延着紧贴的身躯传达开来,一瞬间的盈满和安全。

“哎,有人呢!”白衣轻颤了下。

“不会的。”他将脸埋入他的乌发,“我们已经爬得很高了。”

是啊,很高了……君潋闭上了眼睛,仰起面庞,让身体更紧的契合入后面的身躯,感到绵柔的呼吸穿越过发丝——已有多久没有体味了——这样的安详?

“潋……”

“恩?”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的时候,我对你说过……”

“是啊,呵……”

“还有呢,那年重阳我们怎么过的?是一起赏秋兰来着……”

这般静谧中,言语竟有些支离破碎了,你一言我一语,只把过去细细勾勒,除了甜蜜,还是甜蜜,其它的,他不说,他也不说——越来越爱回忆,是不是因为越来越不敢期待未来?是什么时候,已经习惯了不去想将来的?

山风拂面,风干濡湿氛围,幸好身后的人不知道:就在风来前一刻,有人,流泪了……

却听后面忽问:“潋,可是累了?”

“恩?”

“你方才在颤哪?”

“可能是风来时有点冷吧。”红叶离手,君潋睁开了眼睛,“毕竟秋深露重了。”

兰王便解开了自己的鹤氅,披在他肩:“穿暖和点,咱们还要往上爬呢。”

见君潋立时便苦了脸,他不由笑了:“怎么还是那么懒呀,重阳登高也要偷懒么?”

“我腿才刚好啊。”

“别拿这个当借口,顾大夫可早就跟我说过了:你的腿就是越锻炼才越好得完全呢。”兰王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然而君潋已看进了他眸:“谁是‘顾大夫’啊,王爷?”

兰王竟也不讶异那眸光澄澈,只道:“你都知道了?”

君潋点头,皱了眉:“你可知道私放死囚是死罪?”

“我当然知道。”兰王回答,“但潋,你放心,我既敢做,那就一定是留了退路的。”

“什么退路?”

“能是什么?不外乎等他给你治好了腿,就把他再送回牢里呗。”

君潋望着他,一瞬间那面目模糊,竟是谁年轻明澈的眸光在闪闪发亮?心中一紧,他忙别开了眼:“若是到秋决之日时,他仍没治好我,你又待怎办?”

兰王揽过他肩,吐露四字:“李代桃僵。”

预料中的答案,却还是身体一震,君潋脱开他怀抱,踏上上山的石阶,阶上零落着点点霜红,石缝里摇曳着几茎衰草,教他不禁紧了紧身上的鹤氅——何以御秋凉?

冰凉的手指却忽被人握紧,暖流涌动直冲心房——矛盾的,哀痛的,却更相濡以沫的,逃不掉,脱不开——罢了罢了,不早就决定豁出去了?可为什么,真正直面相对一切时,还是会这样心伤?

不由苦笑了下:“我若是顾无惜,就一定慢慢诊,慢慢治,这样就可以拣回条命了。可他却偏偏从一开始就尽了全力,这么快就让我站了起来……他,还真是傻。”

“他兴许是傻,可有人比他更傻吧?”兰王轻笑,“他是为他那人甘心受死,你为何不肯成全他?”

“那个人不值得。”

“这不是你认为的,得看他怎想。”兰王顺手摘下片叶子,“一叶障目,不知天下之秋,说的就是‘情’字吧。我可不认为他会如你所愿的去翻供。”

“那就算了,我已尽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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