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这回那私纵死囚的人可就成了你啦!”兰王停下脚步。
君潋避开他的注目,淡然一笑:“是你是我,又有多大区别?至多是到最后都走那一步罢了——你那四字,我虽不赞成,但到万不得已之时,君潋也非善男信女。”
绯红的光透过枝叶淡淡洒下,勾勒出那人如玉的轮廓,仍是一般无二恬淡,却为何,为何让人觉有几分萧瑟?兰王不禁更紧的握了他手,直到那冰凉指节也将他的反握。
“你莫恼我,是你不该冒险在先。”君潋转身看他,温润眸中有着光芒跃动,“我才不得不行险招在后,只盼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恼你什么?”兰王只觉一股血气涌动,心中似悲似喜,皆搅和入那眸中光影纠缠,“恼你为我担心?”
“其实我这次也的确是有些卤莽了。”君潋微微苦笑,“我没想到如今朝中形势竟会如此吃紧。”
“哦?”兰王没料他竟会主动提及朝政。
君潋环顾四周,只见山涧清澈落叶逐水,四下空寂鸟鸣偶闻,便掀袍迈步而上,边走边道:“你在我面前装的什么糊涂?我远在江南风声不闻,你在京中只怕已是厉兵秣马与人排开阵势了吧?”
“你可莫要冤枉我!本王可是一心朝政,不,一心念你,别无……”
兰王还没贫完,已被君潋瞪回,只见他清冷一笑:“谁在和你开玩笑?你当知我,我也不是个读死了书的人:自尧舜以下,有几个皇位是谦让着来的?如今大变在即,你不动,别人也要动。”目光清亮如水,却不知心中一丝惘然,“更何况,我还不知道你?你又岂是容易相与的?”
兰王见他认真,不由敛了戏谑,微微一笑:“不错,我岂是坐以待毙之人?不过潋,你这话似乎重了些吧?不就是皇太后身体违豫吗?何来‘大变’之说?”
君潋看了他眼,见他确不是玩笑,反有几分疑惑,思索片刻,方才问道:“你可清楚皇太后的病情?听说王妃已经赶过去了,是吗?”
兰王点头:“不止是她,王妃诰命去了多半,须知这可是个巴结效忠的大好时机。我倒也没刻意让她去,是她自己非要去不可,要知她和大嫂二嫂可都是太后的侄外孙女,平日里就竞相承欢膝下的,此时哪能落于人后?”说着已微勾了唇角,停顿了会儿,才又道:“反正是呼啦啦去了一片,太后却说要静养,谁都没见,只安排着都在东都住下了。几个亲王妃虽说就住在行宫里头,却也不是很清楚太后的病况,只猜想老人家上了岁数,毕竟身子骨虚弱,一旦违和,确也是难治些的,只怕要得痊愈,还需等些日子。”
君潋沉吟着,没做声。
兰王便道:“太后这一病不要紧,父皇却确是紧张得很,竟立刻动身去了天坛,只一心祁福,竟是谁也不理会,连朝政都扔给我们兄弟了,着实让人猜不透呢。他和太后这一东一西的,两头都虚实难辨,却又偏偏能不松不紧的牵制着朝中形势……”
“互为犄角之势。”君潋接上他未尽之言。
“不错。如今朝中的确是如你所说,不过厉兵秣马的可远不止我,各方各派都在蠢蠢欲动,可又谁都没率先动手,只是暗涌。”兰王漫漫说道。
“此时要么不动,要动就必得先发制人。”君潋浅浅道来,“只是这先机在哪儿,只怕是谁也不敢说能猜透吧?”目光悠远,掠过层层云霞枝头,“皇上和太后这番虚虚实实、外松内紧,到底是有何打算?这样的层层防范,防的究竟是什么啊?”
“你说‘防’?”兰王目光锐利,光华于幽深处隐现,“怎见得?”
“王爷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么?”君潋宁定一笑,“你想想,皇上干吗要将朝政全部交到你们几个王爷手上?还不是为了让你们几个争权夺利相互牵制!这是其一。其二,皇太后那边既是要静养,不需人侍奉,又为何将王妃她们统统留下?这不是在防,又是在干什么?”
“大丈夫成事不拘小节,我看我们弟兄几个可没一个像是能因妇人而为人所胁的。”兰王冷笑,不以为然。
“王爷错了,此非关私情,而在于不得已。”
“不得已?”
“对,不得已。王爷想想:各位王妃可有一位出自寒门?她们哪一位身后不是贵胄门阀?王爷们即使再狠绝,怕也不愿得罪那些权门吧?此岂非不得已一?再说了,王爷们若真有一天能登上极位,却落下个抛妻弃子的不仁之名,这皇位怕是坐着也舒服不到哪儿去,因此现在就必须先忍耐,这忍耐虽苦,却也是不得已啊。”边说边继续向上跋涉,山径已越来越窄,伸手拨开挡路的枝叶,两三片红叶翩翩坠落,他轻叹了一声,“王爷,我说得对吗?”
“非但是对,简直是透彻!”兰王朗声而笑,“什么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君潋横他一眼,转身欲行,却被他一把拉住,山道狭窄哪容他挣扎,转眼已被他带进了怀中。抬起眼帘,见他眸中含笑,牢牢凝视中掩不住的气定神闲,蓦然省悟自己所说大约他也早已心中有数,这番故作不察、虚心求教,当是只为了将他牵扯进来,不由一阵气苦:昊啊昊,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潋与你早已是一体,就算我心求立漩涡之外,我身也逃不开这场巨浪滔天。君潋早已甘心与你纠缠不休,你还何需如许试探?
一阵秋风袭来,凉意飞窜,胸中忽然一阵窒闷,他不觉闭了眼,身体也忍不住向下滑落。
“潋,怎么了?不舒服了?”兰王忙箍住他。
君潋深吸了口气,方睁开眼,任面前那关切目光传达暖意直扑心坎——罢了罢了,就此沉溺了吧。转身反抱住他,听得两人心音唱和,但觉言语已是多余。
正紧拥时,却听人声接近,脚步声错落着拾级而下,行至几步之外,却突然静寂下来。
二人抬眼望去,只见上面的几层石阶上站着十来个人,男女老幼皆有,想是举家来此登高过节,刚要下山,不想却撞见了二人相偎,一时尴尬,竟是进退两难。
君潋便松了手,将兰王也拉到一边,让出山径来。
一个年轻后生便下了级台阶,似是要说什么,却被一老者拉住,向他摇了摇头,便自往山下走去。其余诸人也都一一跟上,面上神情不一,却也有几个越走越慢,最后几乎是停在了路上,不住向他们瞥来。
兰王终于忍不住,拉起君潋就往道中间走。
君潋却迟疑:“还往上走啊?”
“没多远就到顶了。”兰王道,“听说山顶上有片湖泊,湖旁野菊正艳,潋,我们一起去看看。”
“可我有点累了。”并不全是推辞,方才胸中的难受还未缓解,心知自己最近境况,能撑至此地,已是竭尽所能。
“我背你。”兰王没有二话,已下弯腰来。
他心道此时再挣扎反更惹人注目怫他心意,便趴到他背上,轻声道:“你小心点。”
兰王一笑,背起他便向山上走去,那些停在山道上的人不禁都纷纷让路,眼中光景如何,早已不在二人注意。
君潋伏在兰王肩头,听得他气息平稳,虽身负一人,却仍如履平地,同时更感到自己气息绵弱: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身体竟是一天坏过一天——虚弱——血虚?气虚?还是心虚?想到方才众人看过来的目光——那些看昊的,心头不由针扎一样。
正胡思乱想时,却听兰王轻笑,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说那些人方才在看什么?”
“反正……不是在看我。”他含混过去。
“不看美人那能看什么?”兰王笑得更欢,“难道看我?”
“就看王爷你呗!”他抬手给他一下,目光无意一扫,却陡然一跳:明白了!潋明白你的意思了!“他们是看见你身上的朝服了吧?”他是见惯了的,竟没发现兰王身上还穿着朝服,而唯一能遮掩身份的鹤氅,还披在了他身上。
“潋,你说……”兰王喃喃的问,“要是没这身行头,咱们俩今天会怎样?”
“被人打得抱头鼠窜?”他苦涩一笑。
“那是你,我才不会那么没用!我有武功的!”兰王笑得并不比他开朗。
“那……”他想到了什么,却不愿开口。
兰王似笑似叹:“只怕,咱们还哪能站在这里啊?”
须知世间容不下!
万千挣扎万千恨,不就为了这句话?!
喉中一腥,一点嫣红已映上了雪袖,君潋忙将那一角掖进手心,所幸是在那人身后,然而紊乱的气息却是怎样也压抑不住:
昊,是你比我清醒,是你比我先看清啊!
尝愿生在百姓家,原来是我矫情了:若你不是千岁之身,你我谈何金殿相逢,凭什么享着荣华受着富贵,拿着一苑的奇葩谈定情?你我,所谓情,所谓爱,都是不容于世的罪孽,失去了权力的保护,我们还是什么?我不再是“佞幸”,你也不是“庸主”,可我们还能活下去么?
而今艰辛而今苦,正是因为我们还在一起啊!看到如今,竟才想透:我们、爱、生存,竟是从开始就和权力不可分割。你的狠,你的绝,你的不择手段,我知道,都是为了我们,为了我……
我什么都明白,明白的。
可喉口心头为何仍是那般酸涩?
“潋?”
抬眸正对上他幽深的瞳,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忙将袖口捏得更紧,却听他道:“到山顶了,你下来看。”
依言看去,果见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成片的野菊洁白有如清雪,在碧色天水间燎原般铺展着。
兰王拉了他手,走到湖边,天光云影漫然而过,人世气象荡漾于波,不但是兰王,就连君潋一时也只觉心头旷达,万千沉浮于胸中纵横开阖。
兰王神色安详,缓缓言道:“兰卿,总有一天,我要与你如这般并肩看天下!”
虽有预感,君潋却仍不免心头一震,但此情、此景、此心,哪一样是能拒绝得了的?
天下啊!凝眸于那十指交扣,心知君潋二字从此便要与这江山纠葛:会当临绝顶,才得一览众山小,天长地久要用自己的双手求获!终于绽放一抹微笑,语仍清淡:“昊,不管你做什么,我总是会陪在你身边的。”
兰王一声欢呼,将那人抱个满怀,天风一时激荡,无数霜叶纷纷落下,胜似花雨缤纷。
江山如此多娇,难怪英雄竞折腰!透过兰王肩头,君潋凝望此美景,心头一阵感慨。
却不知兰王只道怀中充实、心房满满,哪里还有一丝空隙放进一水一山?
一生一世一双人,纵情深若此,却也终错会了这一瞬心念……
水天那头,一群飞鸟点破沉寂,君潋望向那头云蒸霞蔚,问道:“你可是打算要抢先机?”
兰王摇头:“如今之势还不允我妄动,我只是听到了一个消息,不知该如何利用。”
“什么消息?”
“宫里短了瓶‘点幽蓝’。”兰王沉声道。
君潋暗吃一惊:须知这点幽蓝乃是皇家独有的剧毒,其毒性不下于鹤顶红,却又无后者之烈,能置人于死地而毫无痕迹。因此,皇室收藏之也是小心翼翼,据说是派专人保管,定了数目的,除奉圣谕,任何人都不得动用。“你难道怀疑……?”
“你也这样想?”
“不,我不敢这样想。”君潋语音飘忽,却字字拨人心弦,“毒害的事,为何要在现在做?天时地利人和,哪样也不致把谁逼到那份上去……我想那瓶药只怕是别有用途……”
“你总把人想得太善良。”兰王冷笑了下,“宫里头的事,有几件是能按常理推断的?我看不管这药的下落如何,父皇都已经开始防范了。方才你问说防的是什么,现在可能解释了?”
“能解。但却不为这瓶□□,这药只让我更确信一个猜测。”君潋清浅一笑,眸中隐隐有光。
“什么猜测?”
君潋看向他:“恕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次病了的恐怕不是太后,而是,皇上吧?”
兰王眸光一跳:“怎讲?”
“王爷你想,皇上这般大费周章难道真能为了一瓶□□?皇上他大权在握、天下归心,这点鬼蜮伎俩他如何会放在心上?而他却一反常态的借皇太后染恙而避到了天坛,这只说明了一点:那就是皇上目前只手控制不了局面。所以他才不得不开创如今这制衡之势:一方面借助皇太后的力量,一方面则让各位王爷互相牵制。”君潋静静说道,“我猜想点幽蓝最多是条导火索,又或者根本是皇上自己放出来的风,要将朝野的目光都吸引到那瓶子上去,而不让人猜到那个最容易想到的答案:什么才是皇上他老人家最紧张的?惟有龙体欠安,却储位未定。”
兰王长出了口气:“老天,潋你怎想到的?”
君潋微笑:“其实这是个最不用动脑筋的猜测。王爷和其他人只怕是身在京城,又对八面来风都太过在意,这才会失了判断。”
“但……你又怎能这样肯定父皇的病与点幽蓝无关?”兰王沉吟。
君潋只是一笑:“我也不知道,不过是些执着的预感罢了。”
兰王隐约觉他话外有音,却不及细究,脑中飞转不停,又道:“但父皇身体一向康健,禁宫一块虽说是四哥管着,我却也一直是有注意的,并未听说父皇最近有甚不适啊,四哥那头也看不出什么动静来。”
“只怕是皇上刻意布置了吧,又或是病起突然?”君潋也有些揣摩不透。
“突然?让我想想,父皇最近似乎召见得少了些,自从那次圣寿宴之后,他好象的确是再没单独召见过谁……啊,对了,是什么时候来着,似乎听说父皇喝水时呛着了几回……啊!”一道闪电划过脑海,言语中不觉已带了颤音,“父皇他会不会是……中风了?!”
听他这一说,君潋也反应过来,立时倒吸口凉气。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心都往下一沉。
兰王踱了两步,盯着那头落日,半晌才说道:“我看,这是十有八九的了。难怪父皇要这样费心思,只是不知他到底心意如何啊。”
君潋走到他身边,温温一笑:“君潋又要说句傻话了,你可别恼。”
“什么话?”兰王正思绪芜杂不堪其扰,却见夕阳之下他柔和一笑,竟然顿时宁静了许多,顺手拉他席地而坐,柔声道,“你说说看。”
君潋伸手抚弄着身旁野菊,淡淡道:“王爷你看这些野花,每一朵都生得差不多似的,但仔细看来,却是一花一千秋的。哪朵枝好,那朵花娇,只要是明眼人好好观察,便都能看出端倪来,谁也埋没不了,可硬要说哪朵是最美的,却又有些困难。如今朝堂之上,各位王爷也如这菊花一般,在皇上眼中自然个个都是好的,有什么缺点,皇上也是知道泰半的,所以在他老人家来说挑谁不挑谁只怕也是两难。”清风吹来,拂乱了几茎发丝,他伸手拨开,放眼而去,遥指风中花枝飘摇:“可是现在,一阵风来,你看这些花,区别就明显多了:有的折了,有了落了,却更有完整无缺的。何也?盖顺风而动耳。”
“你是说:我什么都不要做,顺着父皇的意思办就好了?”兰王把玩着几片落花。
“皇上既然不想让人看出来,那就跟着他隐瞒好了。王爷该办什么差便办什么差,想查什么东西也只管跟着别人去做个样子,只要把握好二者分寸——何者要尽心尽力,何者是蜻蜓点水。皇上是天底下第一明白人,自然会了解你的心意、你的体贴。”
“好!就这么办!”兰王击节而起,一把抱住君潋,手中花瓣撒了他一肩,“我的潋啊,你简直就是孔明再世!”
“少来!”他悠然一笑,避开他凑近的唇瓣。
他却不依不饶,呼吸已近在睫前:“你怎么能什么都料得到呢?”
闻言,君潋正拂落花瓣的手忽停了停:昊,你真当我是神吗?潋能做此判断都乃事出有因啊。手指不由滑落到了袖口之上:只因我已猜到了那瓶点幽蓝的去向……
一抹苦笑还没成型,唇已被人狂热的掠夺了去,他闭上了眼,一声轻叹便碎在了唇齿纠缠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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