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龙文武大广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三年
正月,初,乌桓寇朔方,不敌,朔方陷,上怒。
下,兰王将十万,讨乌骨那都等。
过了年,之惟便满十岁了,他却并没有太多的兴奋,因为他很快便要进轩龙皇家的专用学苑——弘文馆,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再跟着君潋。
兰王却很高兴的样子,时常敲他的脑袋:“好好学,别给父王和先生丢脸!”
每每被敲,之惟便会忿忿的埋怨天道不公:父王他自是可以想去君宅就去君宅,只苦了要上学的他,恐怕从此便要辜负了那一池的芙蓉如歌吧。
母妃的神情却还是那样温柔,让之惟几乎忘却曾有过的怀疑,她对他解释着兰王开怀的原因:“弘文馆里都是皇亲国戚的子弟,而且是要十三四岁通过了考核才能入馆的。像惟儿这样的年纪,还不经过考核,那都是皇上对你、对王爷特别的恩典呢。”
这让之惟听着也渐渐得意起来——毕竟皇上的恩典,沐浴在谁身上都是数不尽的荣光。
也许是沾了这样的喜气,那一年的正月也过得格外热闹:流水的席面摆在了桂苑和梅苑外相邻的楼阁之下,合府上下都在那厢饮酒狂欢,教灯花烟花映亮了那一片香雪之海;荷苑的水榭旁则是兰王妃与女眷们,观杂耍,点戏班,吹拉弹唱,无一遗漏。
之惟却总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是的,意兴阑珊,当他看到父王在通明的灯火里往来穿行,听到他扬声大笑豪气云天,他却总会不自觉的透过那明亮看向灯火背后,仿佛一回眸时,便会有抹白影立于那阑珊之处,温和的望着他笑——
“为何不请先生一起来呢?”望着满府人潮,他问他的父王。
兰王的目光投向辽远的夜空,只见碧空澄明,星辉闪闪,言道:“潋他不喜欢这些,他那个人极懒得应酬,行事也低调……也孤单……”
要怎样告诉孩子呢?潋为自己选择的孤独——是谁拉谁沦陷?却为何一个依然外表光鲜,却另一个却要暗夜徘徊——那个文弱的人儿啊,为何本以为的关怀反成全了更深的孤单?
想到先生的懒散,之惟同感的点头,却听兰王喃喃,似是自语:“也不知道潋现在在干什么呢?”
之惟猜想着:“说不定是在吹笛呢!”
“小鬼头!”兰王的眸子亮了起来。
远远的,竟果真有笛声飘来,兴许不过是荷苑那边的戏班,却见父子二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
谁家吹笛画楼中……
那天酒至半夜,之惟却见兰王匆匆离席而去,第二天正午才归。他本以为父王是去见了君潋,后来才知道原来兰王是被急召进宫:乌桓军队已连下朔方周边三城,兰王大约不久又要领军出征。
只是这次出征前后却透着股怪异,以之惟那时的心智自然还看不出来,所有的来龙去脉都只源于他无意中听到了兰王与心腹冯啸的对话。
“朔方已经失守了。”年前,兰王便已接报。
“这么说,王爷又快要上战场了?”冯啸道。
“也许吧。”兰王的回答却不肯定。
果然,皇上毫无动静,于是大家只好提心吊胆的过年。
后来,之惟问了君潋才知道:原来出征前的胶着是因那时兰王正为了一件案子与皇上闹得不快。那原本只是件寻常的刑名案件,但却因其中涉及了四皇子平王的内弟而变得复杂。刑部拖着迟迟不办,苦主不服,拦了兰王的轿子。兰王便受了案子,直接跑去找皇上。谁知平王也正向皇上禀告此事,皇上听了他一面之词,早已有了决断,而兰王则不同意,便与平王吵了起来,结果是皇上发了怒,二位皇子也只好先不了了之。
“王爷也曾和微臣商量过。”君潋对之惟道,“微臣对他说:‘为什么那苦主放着那么多的王爷不拦,偏偏拦了王爷你的?’”
“父王怎么说?”
君潋的回答是苦笑。
果然,兰王虽没再明管,却也并没有放手,整日愤懑的模样任谁都看得出他的不满,这下果真惹出了事来:平王内弟是城防西营的参将,那日忽带人闯进了东营,嚷嚷东营官兵偷了他们西营的饷银。这当然是无理取闹,只因东营防务是由兰王管辖,且东营兵将也多是出自他门下,西营的便前来寻衅。两厢言语不和,很快就打了起来,待兰王赶去阻止,两营都已各有损伤,而最麻烦的是平王那个内弟竟在打斗中重伤不治了。兰王明白这是手下在为自己出气,也就没有严责。但平王不依不饶,于是两人又一次闹到了君前。
“父王怕也问过先生吧?”之惟问。
君潋点头。
“父王怕也没听先生的吧?”已知了后来的结果,之惟又问。
君潋点头,随即又摇头:“不全是。”
结果是那打伤人命的东营将官自裁为兰王开脱,兰王和平王也都因约束部下不严而被罚了俸。事情看似过去了,但就连之惟也知道这回兰王惹下了麻烦:不止是因为那自裁的军官正是兰王妃娘家韩氏的一员,温婉的兰王妃都因此与兰王闹僵,而韩氏对兰王的支持似乎也有所动摇。更重要的是,兰王这回接连顶撞了皇上两次,弄得龙心甚为不悦,就连出兵的事情也因此而耽搁了下来。
“王爷,要不您先向皇上请个罪?”年时在席间,冯啸曾好心的提议。
兰王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满满的倒进酒去:“咱们喝咱们的,照样欢欢喜喜的过咱们的年!”原来那样的大开大阖竟是出自这样的抑郁心态。
于是,这件事便又拖了下去,直到又有城池失陷,皇上这才终于又召了兰王进宫商议,虽还未明令,人们却都已能猜到这是皇上在不得不妥协,但谁又知道要用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换来这样的妥协呢?
年后,京城里的传闻也渐渐多了起来,就像是朵常开不败的恶花,总有闲人的口水供养。兰王面上似乎还无甚在意,之惟却见君潋的眉目中愁云日重,那双迷蒙的渴睡眼竟也随风声日紧而日渐清明起来,而他这才发觉自己并不喜欢先生眉清目朗的模样,因为那样的先生会让人陌生,让人颓然间觉得世上再无纯净。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之惟接到了进学弘文馆的旨意,这一突来的恩赐似乎也意味着皇权的暗暗让步,因此兰王的心情也逐渐的明朗,终于拾起了搁置了一时的军务,准备着即将的远征。
就在兰王府上下都松了口气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之惟入学的第一天竟是这样的遭遇。
之惟是带着伤回到的王府,发冠歪了,眼眶青了,嘴角淤血,破烂的衣服遮蔽不了浑身上下许多的伤痕。
“世子?!”去接之惟回府的侍从几乎不敢相认,一面赶忙送人回来,一面飞速去宫里向兰王报信,也不知是谁甚至还通知了君潋。
之惟没想到第一个赶到的人竟是君潋。
“世子?”开了口,听见些异响,君潋才发觉原来竟是自己的喉头在颤。
之惟原本正躺在中府里自己的榻上,一见到君潋,却忽然坐了起来。
“世子,是怎么回事?”君潋伸手摁住了他,手上力道极轻,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之惟望着他,很久都不肯开口,而在沉默中,他发现对方的脸色在悄悄的苍白,工笔勾勒的眉目格外明晰,如同绘在一方白绢,一瞬间,他知道了问话的人其实比答话的还明白。
他知道,原本满肚子的委屈和愤恨他都不用说了:不用说那些世子公子们怎样嘲笑他的父王断袖为癖,怎样说他的先生以色事人;也不用说他们还告诉他京城里甚至流传着某些艳情下流的读本,专写他先生的姿色,而不少所谓文人雅士也常私下里以品评此类书本为乐,争论究竟是哪一本更能描绘那倾城之容;他更不用说他怎样反驳、痛斥,却被众人压住殴打,而那其中还有成王的几个王子——他亲生的弟兄。
君潋的手在之惟肩头悄悄的颤抖,面色由白转青。
之惟很想问他为什么抖,但他问不出来,他只能望着他的先生,凝聚了万千期盼的望着,心里像有什么在决堤,他只希望他能告诉他:那些都是骗人的,是谣传。虽然他也曾觉察过父王与他的暧昧,虽然他也知道那些王子们一时间编不出这样的有凭有据,可只要他的先生肯说,他就一定会相信——哪怕不用说的也行,只要他还能像平时那样对他露出云淡风清的笑容。
他等了许久,君潋却依旧沉默,直到他心里的那个缺口开始下雨。
终于,君潋开了口,他说:“世子,对不起。”
他不要他说对不起!之惟的心底里霎时间洪水肆虐,他像头小兽般猛的扎向了君潋,照着那单薄的肩头,狠狠的咬了下去。
“世子?!”服侍的人都惊呼出声,却被君潋伸手制止,然后就将那只手温柔的放在了之惟身上,与原本揽着他的另一只手交握,两手都已不再颤抖,只温和的将受伤的孩子环抱在内。
之惟不知道自己咬了多久多深,直到失去了力气,当他抬起头来,他看见那人肩头的棉衣已被他咬烂,下面隐约有着几丝红色,而那双眸子不知何时又已恢复了静敛,宁静的眸光中有潺潺的水波流过,在回望他的时候熠熠生光,如空花如泡影如露电。
而之惟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之惟,是谁伤了你?”兰王的声音比他的人影更先出现。
“父王——”见到人的时候,之惟却忽然觉得胸口已没刚才那样堵得厉害,虽然眼泪又落了下来。
“潋,你也来了啊。”兰王匆匆和君潋打了个招呼,便又关心起之惟,“怎么回事,什么人敢欺负你,是哪几个王府的小子?”
“哪府的都有!”之惟委屈的低下了头去。
兰王皱着眉,心疼的看着他遍身的青紫:“伤得这么重,你没还击吗?”
“有啊!”之惟重又昂起了头来,“平王的世子教我揍了个大包,他们家老二老四都被我踢倒了,成王家人最多了,但我也没少揍他们……还有汝王的小弟,嘴最坏了,他最爱瞎说,我就打他最重!”
“瞎说?说什么了?”兰王刚一开口便后悔了。
之惟低下了头去,屋内一阵尴尬的沉默,直到过了一会儿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笛声,之惟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君潋已经走了出去。
屋内的人都不约而同的朝屋后看去:屋后与后府相隔的墙边便是一片竹林,那吹笛的人怕已隐在了那翠竹深处,绿波涌起之时,寂寞的笛声恍若宿世前尘。
也不知为什么,听了那笛声,之惟的心里竟宁静了许多。
“王爷,皇上的旨意下来了,封您为大将军王,就要领兵出征了!”这时,冯啸奔了进来,满面喜悦。
一听便知这次与父皇的对峙终以己方胜利告终,兰王脸上也溢出了喜色,只是尚能掩饰,对冯啸道:“快去准备准备吧,一会儿跟着我进宫听封。”
“不,王爷。”冯啸的神色却黯淡了下去,“末将此次不能随王爷出征了。”
“怎么?”
“皇上刚颁的旨意,让末将统领西营的城防。”
“什么?”饶是兰王聪颖也猜不透皇上用意:不让冯啸随军出征自是砍他左膀右臂,但又调他管京城防务,岂不是将京城东西两营的整个关防都交给了自己?这到底是恩是威?
“王爷,皇上和诸位大人还在宫里等您呢!”冯啸道。
“知道了,我就去。”兰王说着,却没从之惟床前动身,轻轻的摩挲着他的乌发,似乎有话,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直到不多会儿,兰王妃也接报来到中府。
兰王妃因着她娘家的事,仍未和兰王和解,一进来,只冷冷的行了个礼,便向之惟处走来,一见他惨状,便掉下泪来,然后深深的看了兰王一眼。
唬得兰王急忙站起了身来:“宫里有事,父王先走了。”说罢,便匆匆的走了,伴着他远去的脚步,忽有细雨天降,满院清寒。
兰王妃连他的背影也不看一眼,只盯着之惟落泪,弄得之惟心里又慌又暖。
好一会儿,终于止住了哭泣,拿起侍女奉上的药盒,小小的盒子里装的是疗伤的圣药,稀世的奇珍,兰王妃温柔的用手绢擦拭着之惟的前额:“孩子,忍一会儿,母妃给你上药。”
她的动作极其轻柔,母性的担忧让她的眉峰凝结着菲薄的愁烟,之惟看着,早已忘却了身上的疼痛——只是心上的呢?
外面似乎仍有笛声飘扬,忽高忽低,却从未停歇,辽远得像是天边的一带清风吹走了许多的疑惑,又近切得像是身旁的一缕幽香冲淡了无数的惆怅——只是那吹笛的人呢?
“母妃,你有没有听见笛声?”模糊思睡时,之惟问。
“有吗?”兰王妃在渐响的雨声中反问。
那竟是幻觉吗?沉沉睡去时,之惟做了个梦,梦里幽兰泣露,愁雨纷纷……
之惟没料到自己的梦境竟会成了现实。
他刚刚好转,君潋却病了,突如其来的高热使他昏迷不醒,而心急如焚的兰王也不顾军务流言的守在了君宅。
等之惟得到消息,不顾母妃阻拦而赶到君宅的时候,君潋刚刚脱离了危险,仍在床上休息。之惟也不敢打扰,隔窗看了两眼,看见里头那人形容惨淡,憔悴横生,心头顿时一片凄惶。待又问了大夫两句,听说他的病是受风寒所致,再加上愁结于胸,血气淤滞,这才演进得如此凶险。之惟听了,心下惨然,方知那日笛声并非幻觉:怕是他的先生为他在外面淋了多时的雨吧?可母妃那时那话又是何意?照理身在王府的她不应是最后赶到,那样悠扬的笛声她也不该没听见……
正想着,却忽觉一只大手放在了他的头上,之惟知道是父王。
“你先生已经醒来过了,不用担心。”话虽这样说着,之惟却见父王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下颌上的青髭也隐约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