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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断续声随断续风

二 断续声随断续风

轩龙文武大广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年

五月,上赐兰王亲王双俸,其余立功诸人亦有嘉奖。

王请立独子之惟为嗣,上准之。

六月中,皇长子汝王昙薨,世子继位,上令皇四子平王晟佐之,未几,因绩殊,亦赐双俸。

夏天来临的时候,也是之惟游戏生涯的结束,他被兰王带到了君宅,拜师。

总有些别别扭扭的情绪,让他一路上都低垂着头,兰王却仿佛并未察觉,也不说话,兀自催着马,只在马蹄声渐渐快起来的时候,一手更加夹紧了他,好象生怕他从马背上滑落下去。心里一暖,他却仍是一副低头发愣的模样,其实他是不敢抬头,生怕见到父王又在脸红。两个月的相处,已让他渐渐有了些教训:父王的脸是红不得的,一旦他脸红了,他流露出来的些微关爱便又会收回去。

有些孩子在这个年纪上兴许还不懂事,身在天家的之惟却已经了解了很多东西:比如说父王便从不会对母妃脸红,所以他也从不会像对之惟那样对待母妃,虽然那都只是些摸摸头,捏捏脸之类的小动作,人都说那些是疼小孩的,可他却觉得母妃似乎也很羡慕的样子——难道她也喜欢不成?可她总是不说,只是笑,也不爱让父王看见她的渴望,然后等父王出去了,却将之惟抱得更紧,更紧。

他知道母妃是疼他的,看着他,她经常会无端的微笑,仿佛是寻回了什么宝贝,啊,忘了说了,那当然是要父王也在场的时候,母妃只要望着他们父子俩,嫣红的霞光便能点亮她的双颊,让她看来格外的美丽。

直到后来,父王说要教他练武,每天早早的就拉他起身,他学得专心致志,连父王都说他是习武的苗子,这夸奖让他越发练上了瘾,几乎每天都泡在习武场里,父王也多是。而渐渐的,他也发现母妃的光彩悄悄的消退了下去,当他越来越少承欢在她膝下,她对他兴致勃勃的讲述的习武琐事也就渐渐少了兴趣。

这让他有些失落起来,虽然父王似乎因他的资质而对他越发喜爱,可是母妃的冷漠却让他怎样都无法释怀。他不喜欢这样此消彼长的疼爱,更不要自己再变成大人们拿来挪去的物品。他只不过是个渴望亲情的孩子而已。

于是,他学会了小心翼翼,可这样的心计又岂能为一七岁孩童所有?日子久了,他只被自己憋得难受。有一天,似乎连父王都看了出来,问他是不是在王府里憋闷坏了?然后,便笑着告诉他:过两天他就可以出府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他已为他请了个先生。

果然,过了没几天,父王便抱他上了马,来到那座小院似的府邸,当之惟再见了那温和的笑容,他才知道心里那许多的别扭原是他恨。

他无法不恨,当面对着那人,父王脸上又出现了薄薄的红晕,小小的心里便像是泛起了无数泡沫,一个接一个的砰砰破碎,流出种酸溜溜的水来。

“叫先生吧。”兰王道。

闭着嘴,之惟仰起了头,倔强的斜眼看那人。

那人浅笑未变,深邃的眸子风过无痕。

兰王也瞧出了之惟的不服,给了小脑袋一下:“个子不高,眼界倒挺高!怎么,隆熙二十五年的探花,还不够资格教你吗?”

探花?之惟不由吃了一惊,却听“那人”言道:“以世子的天资,就是状元来教也不过分,世子若不愿意,尽可以不唤臣‘先生’,潋或兰卿,随世子高兴。”

他才不信——果然,兰王已经恶狠狠的瞪来:“先生这么说,你可不许放肆!”说着,又怨恼的瞪了那不顾师道尊严的老师一眼,却被对方笑笑的回敬回来。

虽经过这样一场插曲,之惟却终还是畏于兰王“淫威”,叫了那人声“先生”,只是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个称呼后来将永远烙在他灵魂深处,在每个星月黯淡的夜晚,为他点一盏心灯。

就像他也不知道,在上了不几天的课后,他竟会悄悄的喜欢上了这方院落,只是不愿承认——其实,人生有很多事都是如此,无论起因是爱是恨,只要是有在意的时候,便都已有感情深种了进去。

之惟最先喜欢上的是后院里养的一池芙蓉,在某个夏天的傍晚,听靠在阑干上的那人慵慵懒懒的说着:“芙蓉,或称芙蕖,便是荷花、莲花、菡萏,水生,六月里开花,所以有诗云曰:‘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说这话的时候,晚霞映红了二人衣衫,他看见那人神情里流露出一种别样的惆怅眷恋,仿佛透过了眼前这池碧绿去,便能望见西湖的碧波——后来才他知道君潋生自杭城——香雪海中的孤山君园乃是江南士子心中最清雅的风景。

解释了那诗的意思,他的先生便又吟出了下面一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作以终老!”刚说出来,便是一笑:“这一首现在给你讲,好象早了点。”话虽这样说着,却终于还是讲起了“莲叶何田田”中的飘飞罗裙,掩映在粉色芙蓉中凄清而孤寂,江南的暮色里,她守望着远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似乎也有所感应,蓦然一回首,却只望见了漫浩浩的长路……

“既是等她的丈夫,为什么要写到芙蓉呢?”之惟问。

“那是因为芙蓉和‘夫容’谐音。”想到了什么,回答的人忽然笑了起来,“小世子,将来可别让你的王妃吟出这样的诗来哦。”

“先生!”他正色,倒没有想到什么将来的自己,只是想到了母妃,于是心里那股分不清爱恨的丝线便又纠结成了一团。

对于这样的先生,之惟似乎总是矛盾的:在这样被调侃的时候,他便会想到他从小便被灌注的教条;而在那人真正“认真”授业的时候,他却又会从这“经”那“记”里探出头来,悄悄渴望着那种闲聊样的自在。

幸好,在君宅听课的大多数日子里,他还是轻松的,因为君潋讲课的速度并不是特别快,而每当之惟因贪玩而跟不上进度的时候,他总会显得比之惟还不思进取,总是笑笑的说道:“不要紧的,可以慢慢来嘛,世子还小呢,一辈子还长呢,所谓学无止境……”可每次没等他说完,之惟便已涨红了脸,发誓再不如此,而他的先生却总是蹙起了他好看的眉峰:“我没有在教训你啊!我是在说真的!唉……怎么我的真话总是没人信呢?”抱怨的样子好似他当真积攒了无数委屈。

每当面对这样的表情,之惟便无计可施,他总是分辨不清那笑里话里究竟几多真伪。常常的,他只会呆呆的注视着那春风般扬起的笑容,并且在后来发现,他的父王在这一点上似乎也有着与他相仿的懵懂。

直到长大后,之惟有时还会怀疑:这世上包括父王在内,究竟有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先生,了解他那烟花般绚烂的笑容和烟花般短暂的一生?

这些当然是后话,之惟那时对君潋的不解还有他独特的勤奋和懒惰:他可以为了补校一本古籍而数日不眠不休,这使他在给之惟讲课时也常打着哈欠;也可以在正午办公归来后,大白天的赖床不起,让人怀疑每天他是哪来的精神按时去当班。

特别是到了夏天,君潋更是倦倦的,他自己解释说是怕热。常常是一到午后便放之惟自己去玩,而他自己则优哉游哉的摇了把扇子,坐在桌前,随便找了本书翻着,等到之惟在外面听到里面“啪”的一声,好奇的进去一看,这才发现他的先生已经趴在桌上睡着,就连手里的扇子掉下也没将他惊醒。

而兰王对此的解释也夹杂了诸多无奈:“潋这个人啊,最怕热。偏偏他那个宅子结构又不好。让他换宅子吧,他没钱,修房子吧,他又怕麻烦,所以就干脆睡死好了。”

后来,之惟才听说君潋嗜睡这一点竟然是满朝皆知的笑柄。据说他有次竟然在翰林院里办公时打盹,正好被路过的皇上瞧见,幸亏皇上当时心情好,哈哈一笑了之,只气得掌院学士章聚七窍生烟却也不能将他怎样。

而这个连朝廷都没法处置的缺点,却给了小小顽童一个个报复的机会——

君宅不大,仆人也少,而且似乎也都跟他们的主人一样懒懒乏乏的,因此院子里总是会生长着一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比如说从墙外爬进来的青藤、墙根里老高的杂草,还有大树上、草丛里躲藏的叫声响亮的昆虫。

每当君潋又伏案睡熟,之惟便会去逮了几只来,常常还会有君宅的下人帮忙——看来君潋的宽松并不只对与学生——然后溜进屋去放在他耳边,有时那些小虫儿甚至会爬到他身上,而那熟睡的人却往往仍沉迷于周公之会,弄得恶作剧的兴味索然。

只有那么一回,一只蛐蛐钻入了那人的头发,总算将他给闹醒,只见他睡眼惺忪的挠了挠头,然后不耐烦的一把拆掉了发髻,很快便又倒伏下去,而他身后的那一道墨色流泉却顿时惊艳了所有人的双眼。

而听闻此事的兰王却恨恨的咬牙,然后瞪着之惟和那几个大胆的下人,目光如炬。

他身旁的受害者却笑得皎如月华:“王爷……”

“你,不要说话!”兰王还未消气。

之惟识相的低下头去,只道免不了要挨打。

“王爷……”

“你,不许说情!”

“……”

兰王终于将目光从肇事者身上移开:“你,怎么了?”

受害者挠着重新束好的头发:“好象……还有点痒……”

“难不成虫还在?不会呀?又没听见叫……”兰王嘴里怀疑着,却还是走了过去,开始亲自动手探察。

而那被探察的人却在朝之惟几个使着眼色:还不快溜?

之惟连忙退了出去,屋外弥漫着淡淡的荷香,渐渐降临的夜色笼罩了眼前的小小天地,灯花逐渐闪耀了起来,与明月追逐着光彩,只有他刚刚踏出的那间此刻还陷于昏暗,仿佛从不知晓外面的天光变幻。

之惟忍不住踮起了脚尖,巴在窗棂上向内看去,黯淡的光影中他已分不清君潋或兰王的身影,抑或是二者已经交迭在了一处,只看见了那一弯流泉因为映照了月色,竟也如月华般闪亮着,在尘世间纷扬着散下、散下……

之惟没敢再看下去,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比如父王的真情都藏在了何处,比如母妃的端静是在伪装些什么……然而不懂的却远比明白的更多:比如说嫉妒,他那时虽还不懂得这种感情,却已提前熟悉了它的滋味……

于是之惟便不甘心让作弄就这样草草收场,当然还是要等那人睡着了才动手——只有这时他才相信他是真迷糊。这一回,之惟弄到了一只猫,那是只自己溜进君宅的流浪猫,逮之不易,还被抓了好几下。一路上那猫都在他怀里乱动,似乎很凶的样子,他却暗自欢喜,偷偷将猫放在了正在榻上补觉的那人的胸前。

于是,被什么东西的抓挠拉回人间的君潋一睁眼便看见了一张放大了的猫脸,一蓝一绿的眼睛正与他大眼瞪小眼,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以前,一人一猫就这样对峙着。

“扑哧”——窗外的顽童已经笑出了声来。

君潋叹了口气,也不改变姿势,只伸手抚摩着那猫的一身白毛,眼皮又在往下耷拉。

“抓他呀,抓他脸!”恶作剧者在窗外暗暗祝祷,却瞥见那猫在君潋怀里似乎受用得很,而且仿佛是受了人的影响,竟也渐渐的慵懒起来。

“死猫!”小人儿隔着窗向那猫晃动着拳头,却忽然感到两道清明的眼波淡淡扫来,像是突飞的细雪,叫声不好,连忙伏下了头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等之惟再敢巴窗而望,却见里面:“不会吧……”——一人一猫相处融洽,竟然同去见了周公。一股莫名的气恼又悄悄的填满了心胸,却似乎并不全为捉弄的失败,再贪看屋中那一番和美而眠的光景,不知怎的,他怎么也真恨不起来。

后来,一向粗心的父王竟鬼使神差的发现了他手上臂上的抓痕,问他是怎么回事,之惟本以为君潋又要告状,却见他满面自责的说道:“是微臣家猫的过错,世子和它玩耍,它却不识好歹。”

“潋,你什么时候养猫了?”

“也不是我成心要养的,是它自己跑来的。”君潋无辜的微笑,示意那仍在他榻上高卧的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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