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的那个虽仍捂着后脑,却也无损他绝世风采:斜飞的剑眉勾挑出万般神俊,湛然的双目俯瞰百态众生,只见他微一垂睑,便忽然静切如无华少年,泰然自若得仿佛还不自知将来要擎臂支天;再一张目,便已是意气风发,目光拂掠处仿佛便停着匹旷古神驹,只待他一召唤就能飞驰而至,载着主人腾云驾雾,呼风唤雨——这是怎样一个风华满身的人物!直如一把神刃,流光溢彩,光华竟能生生刺痛人的眼睛——而这只能是兰王,他心心念念的“父亲”!
白衣的那人却教他第一次懂得了大人们口中所说的“美丽”,而那人竟是名不折不扣的男子,正淡淡凝眸于他,让他至今都记得初见那情形、当时那眼神。
清风白玉般的面孔犹如红尘初雪,淡淡一笑,便是小雪初晴,最美的莫过于那双墨色的眼瞳,深敛如海,又纯净似泉,顾盼间横波流转,刹那时便惊艳人间;沉静时却又带了三分的冷倦,长睫舒展间便已滤过红尘万事。只是不能知道的,这眼里映出的是否便是那人的真心?
薄暮黄昏中,他清澈若水,他幽雅如兰,仿佛是萃集了这满苑的花魂一般。之惟忽然觉得苑中幽香竟在一瞬萦绕起来,温柔似梦,却又高洁悠远,有梅之清,却无梅之孤,有菊之淡,却无菊之俗。就在那一刻,他第一回明白了何为那冠绝天下的王者之香,也忽然明白了父王为何爱兰如命——只是不知是因兰而爱了人,还是因人而爱了兰?
“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擅闯兰苑?”兰王怒气冲冲的话语打断了之惟满脑的暇思。
他怔怔的转眸盯住那呵斥他的人,那个原本是要叫他声“父王”的人,眼泪忽然在眶里打转:他竟叫他“野小子”,他竟一点也不认得他!
“王爷。”那秀雅如兰的身影悄悄扯了扯兰王的衣袖,兰王顺着他的目光注意到了自己手里的“凶器”,顿时变了脸色——那正是当初他送给之惟的玉佩。于是这位战场上的猛将,立刻窘得像是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这边之惟已快哭出来,却还在努力的忍着,似乎还等着他那微红了脸颊的“父王”说些什么。
可是兰王那边已经忘了舌头的功能,倒是“那人”上前一步,对之惟一揖到地:“微臣君潋参见小王爷。”
兰王这才缓过神来,总算勉勉强强的能够开口:“父王……为父……呵,之惟啊,这是君兰卿君先生。”
暂时忘了流泪,之惟只是疑惑:“怎么这么多个名字?”
“那人”一笑:“微臣姓君,单名潋,兰卿为字,小王爷叫哪一个都可以。”
“潋。”他直觉的挑了最省事的来叫,当然也含着小小的报复之意,未料头上却挨了一记。
只见出手的兰王怒目而视,说话已经连贯多了:“这也是你叫的?”
他捂着头,回瞪过去,不过是向君潋:他当然明白当前形势,谁有仇必报,谁软弱好欺。
君潋微微一笑,并不在意,转头向兰王低声道:“还不把玉佩还给你儿子?”
“这个……”兰王皱了眉,却被君潋一推,只得走上前来。
之惟却没听见二人的对话,只道兰王又要过来罚他,不由下意识的往后退。
兰王急了:“别跑啊。”
这一句倒提醒了之惟,忙撒开腿跑了起来,这一跑,满怀的纵火工具便丁零桄榔的掉了一路。
“站住!”兰王气急败坏的快走了几步,也不知是用了什么身法,一晃眼便挡在了之惟身前。
“呵?”之惟吓了一跳,忙又向后退,却见君潋不慌不忙的行来,笑容依依,白衣如雪,似从如梦前尘悠远而至。
他终于只好站定。
“这孩子……”年轻的兰王在他身后叹气。
君潋笑意更浓,伸手向兰王,兰王竟乖乖的递上了玉佩,任由他拿到之惟面前。
君潋蹲下了身子,黑眸对着他的:“怎么,小王爷对火石很有兴趣吗?”
他只得红着脸点点头。
两只修长的手将那玉佩挂回他腰间,又理了理下面的灯笼穗,手的主人又问:“那小王爷可曾听说过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他点头。
君潋已为他挂好了玉佩,却没急着站起,反倒又看着他笑:“那小王爷以为那故事如何呢?”
“……”
淡淡的清香环绕,面前如画的眉目是他最先读到的书卷,虽然后来那人当真成了他的先生,可在之惟的记忆中,这番对话才是对他最初的启蒙——“微臣以为,那故事不过是说了一个道理:人要对自己的所做所为负责,凡事当三思而后行,如此而已。”
心里有股力量在翻腾,兴许是理智第一次在童心里萌发,他的小脸更红了,然后忽然感到有只大手放在了他脑袋上,犹豫了一下,终于轻轻的又草草的抚摩了几下。
君潋站直了身体,望着那终于“父性大发”的兰王,静敛的眼瞳流过抹复杂的神色。
之惟却没有看到,他只是怔怔的享受着突来的慈爱,不知所措,辨不清刚才还将他看成累赘的二人怎的忽然就变了态度,当然下意识里也不想辨清。
就这样,三人沉默了一会儿,君潋抬头看了看天,说道:“天色不早了,小王爷还没进晚膳吧?”
听他这样说,之惟还真感到了肚皮空虚。
“快去你母妃那里用膳吧。”兰王道。
他仰首巴巴的看着兰王,磨蹭了半晌才终于说道:“……父王呢?”
这是之惟第一次开口叫“父王”,第一次当父亲的兰王竟又一次红了脸颊,掩不住眼中几分惊喜。“我……为父……”终于下了决心,“我一会儿就到,你去让你母妃准备吧。”
他高兴的用力点头,飞奔向母妃住处,原地便剩下了两个大人,在氤氲的幽香中久久伫立。
“那我便告辞了。”君潋首先打破了沉寂。
“呃……”兰王似乎真的很容易脸红,“潋……本还想听你吹笛……”
“来日方长。”淡淡的笑容。
“潋啊……”兰王还想解释些什么。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君潋知道他想说的,轻易的接过话头去,“这次出征,前后足有两年吧?咱们在外头,一心杀敌也就顾不了许多,反倒是让留在京里的时时牵肠挂肚。死了的自是万事皆休,活着回来的又怎么能忍心避而不见?”见兰王仍在蘑菇,于是又道:“不是都答应你儿子了,难不成你这当父亲的要食言?”
“不要老是‘你儿子’‘你儿子’的乱叫,我还没习惯呢。”兰王嘟囔着瞪他一眼,“也不知道是谁方才还冷言冷语的,现在反倒教训起人来了?”
君潋笑笑的看他:“若再问我对这事的态度,我还是那句话:不成。可如今木已成舟,人都到了面前,你就是他的父亲,我们也都该有大人的样子。”
“这是一回事,可我对他那‘母妃’……”兰王叹了口气,“还真是另外一回事……”
“无论如何,现在你已为父,她已成母,你们就是一家人啊。”
兰王望着他:“可……只怕委屈了你。”
君潋的眸中流过丝温暖的笑意:“我哪里会委屈?有你这份心意,还不够吗?”顿了顿,“像你这样的执着,上天还能给你个孩子,我替你高兴都来不及。”
的确啊,他是多么的幸运,在选择了这样的感情以后,竟还能有个孩子以那样崇敬的目光瞧他,眼巴巴的要叫他一声“父王”。可是面前的人呢?心头有种淡淡的酸涩,淹没了见惯血流成河也不会丝毫动容的心:他呢?同样陷身于是的他可也一样选择了孤独?只是他的孤独恐怕比他更深吧,自己好歹还有些名存实亡的天伦之乐,还有些富贵权势天家威风,而他,除了这孑然一身只怕当真是一无所有。而他还要替别人高兴,好象清贫的是他人,富足的他自己。想着,忍不住叫了那人的字:“兰卿。”惆惆怅伥,又缠缠绵绵。
波光在君潋眸里悄悄流转起来,仿佛是光阴荏苒,面前仿佛又浮现了那天那夜,玄衣那人含笑相问:“你字什么?”
“无字。”
“那我给你取一个吧。”
“啊?”
“不要笑!你堂堂一个探花,连个字都没有,这才比较可笑!”
“是是。”
“兰卿?”脱口而出,显然蓄谋已久。
“什么?”
“兰卿,君兰卿。”
“……”
“你不要不说话,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只是有点反应不过来,有点不习惯这种已疏离了太久的关怀在意。回眸对上那双执着目,从那一刻起,心头便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便已认定了今生无悔——他是他一人的兰,他是他一人的卿。只要这样就够了,他已觉得满足,他已觉得快乐——只要他那样的一眼,只要那一声“兰卿”。
过去种种如涛翻涌,教人心里忽酸忽甜,唇边却仍旧是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我真的该走了。”说着,已迈开了步去。
“等等!”走了几步,忽听兰王在身后唤他,君潋停下了脚步,却不转身。
能想象到那下了决心要走的人流露出了怎样的神情,他怎会再辜负他的好意?兰王忙解释道:“我忽然想起来件事。”
“哦?”君潋略偏过身体。
“你可认识什么博学之士——最好不是朝中人?”
“怎么?”
眸光瞥见散了一地的“凶器”,兰王皱了眉,不觉又抚向后脑:“那个孩子太顽皮了,我想给他找个老师,约束约束。”
那头沉吟片刻:“我。怎么样?”
“啊?”兰王吃了一惊,凝睇于前方那不沾纤尘身影,“你怎么会……?”
“怎会如此关心起那孩子?”君潋淡淡的接过他的话去,波澜轻漾在幽深的瞳里,化为回眸时的清远一笑,“也许,就像你说的:他还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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