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他为何被送到乡村,他时常在想他的父亲会否将他接回家去,如果不能的话,他的未来是否也会像这些乡村的普通农民一样终老于田间呢?每当想起这个问题,他就会不寒而栗。
他真怕这样的事会发生,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却不情愿地发现这种可能正在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接近于真实。
夕阳如血中,丽姬水红色的衣袂在他的眼前一掠而过,他抬起头便看见他母亲若有所思的眼睛。
“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你的父亲是谁,”他母亲说,“我马上就会告诉你。”田文转过头,迎视着如血的夕阳,他感到心中漫漫涌起一丝狂喜,他一直期盼的事难道就要实现了吗?
“我听说你是一个奇怪的孩子,你的养父母说你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会说,但你却会想尽办法得到,其实有很多东西只要你开口要了,别人就会给你,”丽姬轻轻叹息说,“我每月来这里一回都在等你问我你的父亲是谁,但你却从不问。我曾经下过决心若是你不问,我便不讲,现在我还是忍不住。”田文漠然地扫视了他的母亲一眼,他觉得女人真是哆嗦,她们总是以为自己聪明而贤淑,其实她们只是一些外表漂亮却没有头脑的动物罢了。他想起他曾经养过的一只美丽的小豹,每个见过那小豹的人都说它美丽绝伦,但他却仍然将它杀了,用它的皮做了一件豹皮背心,并将美味的豹肉痛快地饱餐了一顿,他记得他的养父母惊恐的双眼,他觉得他们真是愚昧,这种没有头脑的动物再美丽又有何用,若是将它养大也许它会反嗜其主,不若现在杀了干净。他看着他的母亲,觉得她与那只小豹之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你的父亲就是薛地的君王,就是大齐国的栋梁之臣靖郭君是当今齐缗王的亲叔叔,”他的母亲顿一顿,她仿佛想看一看儿子的反映,但他却淡漠如常,丽姬轻轻叹了口气,她觉得她的儿子真是个怪物,她真怀疑他是否是她自己生的。也许五月节的孩子真的是不能养,于是她说:“因为你是五月五日生的,所以你的父亲让我杀死你,民间传说五月节的孩子会祸及门户。我却没有杀你,因为你毕竟是我惟一的儿子,但我现在却有点怀疑我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像你这样一个奇怪的孩子,将来长大后会怎么样,我也不敢想象。”丽姬掠了掠鬓边的发丝,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种悲壮而苍凉的情绪,她觉得自己的命真是不好,她辛苦了这么久,才终于能够在薛公府立足,但想不到她的儿子竟会在五月节那一天出生。她清楚地记得那些薛公的姬妾们幸灾乐祸的脸,她不得不将自己的儿子偷偷地送到乡间,以免他被杀死,而且她也因此失去了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宠幸。她忽然觉得五月节的孩子会带来灾祸也许是真的,至少他已给她的母亲带来了十一年的不幸。
“我今天就要把你带回薛公府,你是否能得到你父亲的宠爱,或是会招来杀身之祸就看你自己了。”丽姬深思地凝视着她儿子的眼睛说:“也许你愿意留在乡间?”田文不屑地抬起头,他说:“我当然会回去,为什么不呢?他是我的父亲,他必会以我为骄傲。”
魏安嫠王二十年的春天,在魏宫御花园中召开的春宴中,我看见了正在垂柳下与一个青衣道士弈棋的公子无忌。
春风乍暖,柳枝吐翠,我身着深紫色的衣裙,唇上涂着柔如宫秘制的淡紫色的胭脂,在次第的宫宇间,我知我便如神仙中人。当我出现在御花园时引起了一片如浪潮般掠过的赞叹,我抬起头,仪态高雅地走过垂柳枝畔,衣带春风,拂过正在弈棋的棋盘,在新绿的柳枝中公子淡漠的面容如太行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我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我想起在去年的春天,我第一次见到公子无忌时,便是同样的情形。也是在同样的季节,仿佛是在同一棵垂柳下,那时公子仿佛并不曾见我,这不由使我暗生警惕。
在觥筹交错间,我将杯中鲜红的酒一饮而尽,这是来自异域波斯的著名美酒,在透明的杯中,我见到公子漫不经心的注视和眼中一掠而过的惊艳。
我长舒了口气,难免心想:“原来他也可和众人一样。”于是便与宫人肆意笑诌,忽然察觉心中难以掩饰的轻狂。
宴会的高潮时,我已有几分醉意,倚在魏王身边,却不时轻瞟公子,公子仿佛专心弈棋,不再看我一眼,但我知他心中有个眼必在看我——也许只是错觉。
传信使匆匆而来,在魏王身边说了几句话,于是花园便安静了下来,魏王说:“无忌,你觉得如何?”公子无忌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掠而过,我听见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懒洋洋漫不经心的意味,“天气和暖,赵王和平原君最喜欢在这样的季节狩猎,我以为并非入侵我国边境,大王何不等下一个传信使到了再作决定。”我听出公子语气中不容置疑的意味,我忽然明白了他在魏国的权威,即使在魏宫的御花园中,在与道者对弈时,他也操纵着魏国的命脉。
众人依旧谈笑,依旧觥筹交错,仿佛这件事已不存在,但我却见到了魏王脸上的不安,他狐疑地注视着公子,在他的眼眸深处我看见了一把暗藏的可伤人于无形的剑。
喧闹的御花园中,公子无忌如太行山顶终年不化的冰雪,高高在上,难以驾驭,他的眼眸如风般的拂过我的脸,仿佛并不曾见我,但我想他其实还是看见了我。
第二个传信使带来了与公子所料相同的消息,魏王似乎松了口气,但我却见到他眼中的剑更加犀利。他说:“你怎么会知道?你仿佛什么事都知道。”公子伸手拂乱了棋局,那道士忽如其来的说:“公子输在心有所虑。”公子淡然一笑,便如春日的阳光,温暖却倦慵,他说:“臣有门客在赵王的宫殿中,能知道赵王的隐事,这件事他早已知会我了。”时至今日,我仍然可觉出公子在说这几句话时语气中不经意流露的淡淡的傲意,我看见公子淡然的面容上所带的倦懒的意味,我忽然明白他为何看起来永远如此冷漠,若是一个人已将天下的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又怎会不冷漠呢?在他身上的这种奇异而矛盾的气质,是阴柔却又强悍的,就是这种阴柔中糅合的强悍形成了一种邪恶而致命的魅力,使他周围的人不由地陷入其中,而逐渐无法自拔。
我慢慢地坐在魏王身边,静静地注视着轻袍缓带的公子,心中有难以抑制的渴望。
怜意说:“你身体好了吗?听说有人给你下毒?”怜意冷冷的眼神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怨毒。
我淡淡地说:“幸好我命大,竟然没有死,”我看着怜意的眼睛说,“你知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怜意转过头,她故作不经意地环视着御花园,我听见她含含糊糊地说:“我怎么会知道,你应该去问掌宫监,”她塞了颗莆萄在嘴里,忽然直视着我说:“你不会以为是我下的毒吧?”我抬头看天,天上白云飘渺,我心中明亮如水,其实谁下的毒还不是一样,我淡淡地说,“其实我们都知道是谁下的毒。”我与怜意的目光不经意地接触,我们看见双方心照不宣的神情,在这一刻,我们是无比神似的。我转过身,我并不恨她,若我是她,也许我也会如此,如果没有我的话,她早就是王后?但因为有了我,她却一直无法如愿,而我只是一个出身如此贫贱的女子。
怜意说:“公子真是人中之龙啊!”我默不作声,我不知她想暗示什么,怜意转到我的身前,她怨毒的眼中带着某些狂热之色,她说:“是公子治好了你的毒,他对你可真好啊!”怜意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暧昧的意味,“听说你昏迷不醒时,他衣不解带地守在你的身边。”春风吹过,枝头早放的桃花轻拂过我的眼帘,我觉得眼中一阵酸痛,我说,“公子真是个好人,无论对谁都那么好,你知道公子有门客三千吗?若他不如此,他又如何会有这么多的门客呢?”怜意轻轻地“哼”了一声,她将染满果汁的手毫不在意地在衣襟上抹了抹,说:“谁知道,我只是个宫里的女子,怎么知道那么多事情,”她转过身说:“桃花开的真好看,我就是喜欢桃花。”从枝头摘下一枝桃枝,她说:
“你知道的事情可不少,你总是打听男人的事吗?还是只关心公子的事。”我沉默不语,我知道怜意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已隐约猜到事情的真相,但在没有证据前,她却又不能以此事胁迫我,因为无论如何,无忌公子毕竟是魏国举足轻重的人,即使是怜意也必不敢轻举妄动。
我看着喧闹的御花园,心中忽然升起难耐的烦躁,我讨厌这种无休止的宴会笙歌,我讨厌这些自以为是上流社会的人的嘴脸,其实我本不属于这一群,宫廷斗争几乎送掉了我的命,我却不得不在凶手面前笑脸相迎。
我站起身走回柔如宫,一墙之遥的柔如宫清冷无比,我看见桌上有一个锦盒,上面放着写在织锦上的信。
我展开织锦,便看见上面写着:如姬夫人如晤:忌不辱使命,终使客斩仇人首奉上,望夫人笑纳。忌再拜,叩首。
我愣愣地看着白色织锦上俊逸的字迹,有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感觉。大梁城东北角一别至今已有半年,我本以为报仇之事已无望,想不到公子真是一个一诺千金的信人。
我觉得眼睛有些酸楚,泪水滴落在织锦上晕开了黑色的字迹,墙外笙歌从柔如宫清冷的宫殿中穿过,有一种凄艳哀绝的美。
齐缗王三十三年,孟尝君田文告老还乡,退居于薛。
在薛的乡间,寂寞的田园生活中,田文想起自己辉煌的前半生,他很想知道现在赵国的公子无忌过得如何,也许不会像他这样潦倒吧!
他想起四年前,他一怒遣走魏子的情景,他清楚地记得那个长发飘逸的年青人。不知为何在他的身上,他隐隐看到了公子无忌的身影。
他并不喜欢这个叫魏子的年青人,在他刚刚到孟尝君府的时候,他第一眼看见他,他便不喜欢。也许是因为那年青人高大而俊美吧!
其实上天并不一定很公平,像他这样一个出身名门,世胄显贵的人,竟然身材短小,相貌丑陋,这一直是他生平引以为憾的事情,但他却无力改变。他可以赁借自己的机智从薛公的四十个儿子中脱颖而出,最终世袭爵位;他可以掌握齐国大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却无力改变这个事实。
他想起在他十一岁时,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父亲靖郭君时,靖郭君曾说过的一句话:“五月节出生的孩子,长大了以后会和门户一样高,这样会为害家门的。”他立刻很睿智地反问:“一个人的命运,到底是受命于天还是受命于门户?”他看见他父亲迟疑的神色,他便知道自己的问题使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心里暗暗冷笑,靖郭君又如何,也不过是相信市井谣言的愚人罢了。“若是受命于天,我已出生,就算再杀死我也于事无补,若是受命于门户,只要将门户加高,我便不可能长到门户这样高,那么也便无从危害家门。”他的父亲靖郭君听了这些话果然没有杀他,但他也并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宠爱,他的父亲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便命令仆人将他带进后宅,从此后靖郭君便再也没有单独见过他。
五年后,他的父亲一病而逝,田文从未料到在靖郭君死的时候竟会以他为后嗣,他虽是处心积虑,处处努力表现自己的才能,但却从未博得他父亲的赞赏,无论他有什么好的建议,他的父亲永远是冷冷地看他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曾以为他已无力改变他父亲对他生日的偏见,但就在此时,他竟忽然成了下一代的薛公。
在薛的乡间,已老迈的孟尝君抚摸着家里的门户,他不知自己身材为何会如此矮小,难道十一岁那年说过的话,竟真得应验在他的身上。从那以后,他的身体便艰于成长。
若非如此,他也许不会遣走魏子,其实那年青人并没有犯什么错,那时他命魏子去收租,但魏子去三次都空手而返,他问为什么,魏子说是见到一个贤者贫苦无依,而将所有的租金都资助了他。当那飘逸俊美的年青人说这些话时,在他的身上,他似乎看见了公子无忌,于是他便赶走了他。其实他并非什么大的过失,而且孟尝君本就是以贤德喜客著称,但他却仍无法容忍这个年青人,也许在他的心底,他一直在嫉妒着他,就像他一直在嫉妒着公子无忌。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的独揽朝政也正在被他的堂兄齐缗公深深地妒恨着,在他的堂兄罗织罪名想要处死他时,正是魏子曾资助过的那个贤者以自刎于宫门前来力陈田文的清白,而终于使他免遭一死。
人生真是奇怪,四年前他一怒遣走魏子,四年后他却是因魏子的原因而逃脱生天。
田文喟然长叹,他回忆着他的前半生,想起他的母亲在带他回府以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也许你愿意留在乡间。”
魏安嫠王二十年的春天,秦将白起率百万大军在长平大败赵国的军队,坑杀俘虏四十余万人,进而直逼邯郸,赵兵元气大伤,沿途的抵抗寥胜于无,不数日便被秦兵包围了邯郸,当此之时,邯郸的形势正是危如累卵。
这几日,我一直有一个预感,我觉得公子无忌必会有事求我。想起那一日在露华宫召开的盛大的洗尘宴上,那个秦国特使的颐指气使和公子黯然的眼神,我便知道摇摆不定的大王,最终还是被秦使说服了。
柔如宫中的紫蕊花开始盛开了,才是初春的季节,那深紫色的花朵便已开放,于温暖的阳光下有一种如骨噎喉,不吐不快的深郁。
我对身边的侍女佩儿说:“你看这紫蕊花是否十分下贱,才刚下种没几天,现在就长得这样好,我看有朝一日它必会长满整个魏国的宫殿。”佩儿疑惑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我倒觉得这紫蕊花很美,美丽得象夫人一样。”我的唇边慢慢地挂起了一丝冷笑,凝视着那片绚烂的紫蕊花,我难以压抑心中厌恶的感觉,我淡淡地说:“不错,这花的种子本就是我从大梁城的东北角带来,移植入宫内,果然与我十分相像。”佩儿大惊失色,连忙说:“夫人,佩儿不是那个意思,佩儿该死,佩儿不懂说话,只会惹夫人生气。”我淡然一笑,看着佩儿惊慌失措的脸,心中泛起了一阵莫名的快意,“我又没有生气,你说得不错,这紫蕊花确是像我一样,否则我也不会把它的种子带进宫里来,它虽然很美丽,但它确也是一种低贱的花,低贱的就像大梁城的东北角一样。”凝视着阳光下那些深郁得无法化解的紫色,我不由想起半年前在大梁东北角与公子的偶遇,想起那个低贱肮脏的屠市中,公子高雅出尘的洁白身影,我心中便不由得有些迷茫的感觉。
因为我知道我与公子的差别便如这春日的阳光与阳光的紫蕊花,他仿佛永远是那样高贵、自然、坦率如阳光使周围的人被他所吸引,而我无论表面上是多么得完美无缺,却永远都无法摆脱低贱的印记。
低叹一声,我心知我的一生终将离公子越来越远。
佩儿轻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战战兢兢,“夫人,候嬴求见。”“候嬴?”我半转过身,看来我的预感应验了,我凝思了半晌,对佩儿说:“佩儿,你说我见不见他呢?”佩儿垂头说:“夫人高兴见就见,夫人不高兴见就不见,全看夫人的意思。”我从窗口走到软榻前,依在软榻上想了想说:“那你就对他说,我不想见他。”佩儿答应着退了出去,但我知候嬴必不会走,果然没多久佩儿又禀报说:“夫人,候嬴说不见到夫人他就不走。”我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你说,我是让侍卫把他扔出去呢?还是见他呢?”佩儿想了想说:“夫人既然不想见他,就叫侍卫把他扔出去吧!”我面色一端说:“谁说我不想见他,”佩儿的脸色变得苍白,我淡淡地说:“也许他是公子派来的,我怎么能不见他呢?”看见佩儿不知所措的样子,我轻叹一声说:“佩儿,你去跟他说,让他爬进来,我就见他。”
佩儿答应着出去了,我知在她的眼中我已越来越不可理喻,我自己也知道别人看来我变得越来越奇怪,但我却无法压抑我的情绪,一种无比深浓的疲倦的感觉正在慢慢地占据了我的心,使我难以负荷,我咬了咬唇,又想起了公子轻袍缓带的身影。
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袍的候嬴果然爬进了我的宫殿,看着他衰老的身躯辛苦地在地上爬行,我心中竟有了一丝歉意,但我骄傲倔强的个性却不允许这丝歉意的存在,于是我只是淡淡地说:“候先生,我只是和你开玩笑,你又何必当真,佩儿还不快把候先生扶起来。”
候嬴衰老的身躯在佩儿的扶持下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我挥了挥手说:“先生请坐吧!”候嬴却躬着身子,说:“在夫人面前,怎么有候嬴坐的地方。”我淡淡地瞟了一眼他花白的胡须,想起年少时我曾爬在他的膝盖上用手抓他的胡子玩,然而时移事迁,时至今日,一切都改变了,我说:“不坐就不坐吧!先生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情吧?”
候嬴略微沉吟了一下,我看见他眼中一空而逝的狡黠光芒,然而面颊却麻木不仁全无一丝表情。我心里暗叹,难道他真如公子所说是个智计无双的人,还只是一个衰衰的老者呢?
候嬴说:“夫人进宫也有四年了吧?觉得这宫内的生活如何?”
我皱了皱眉,知道他又开始玩他的花招,于是我垂下头看着我手指上系的一根深红色的丝带,这种丝带的颜色使我的皮肤显得异常娇嫩美丽,于是我想是否应该裁制一套这样的新衣呢?
候嬴等候了良久,见我并不回答,于是他轻咳了两声,说:“我看着夫人长大,知道夫人是个秀外慧中的奇女子,所以老奴就直说了吧。”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瞟他一眼,继续想我该将新衣裁成什么样式的呢?
候嬴说:“现在秦国百万大军围攻邯郸,邯郸城破只是指日可待,大王虽然派晋鄙率十万大军援救邯郸,却由于日前秦使使魏的关系,而心生怯意,唯恐一旦赵国不保,秦国必先加兵于援助赵国的国家,因而命晋鄙只取观望的姿态,不可冒然进兵。但邯郸的形势却已十分紧急,如若继续如此的话,邯郸势必难以保全……”我忍不住打断候嬴说:“先生,这些事我都知道了,但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候嬴麻木不仁的老脸神色不动,眼中却掠过一丝奸险的笑意:“夫人,赵国被灭后,秦国必然会加兵伐魏,所谓唇亡齿寒就是这个道理,目前我三晋与秦国直接接壤,正是秦国东征的必由之路,而赵国则是首当其冲,一旦赵国被灭,强秦下一步必是来我魏国,届时生灵涂炭,夫人这柔如宫也必是难逃一劫啊!”我淡淡地说:“可惜这种事情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所能有所为的,先生何不与公子去说呢?”候嬴说:“目前的形势,以公子的绝顶聪明怎会不明了于胸呢?只是苦无解救之法。”我故作吃惊状,说:“怎么,连公子都没办法吗?”候嬴目光闪动,我知他终于要提出要求了,果然他说:“老奴倒有一法,只是诸多借助夫人之处,不知夫人可否念在魏国的社稷江山,助老奴一臂之力呢?”我含笑看着候嬴,却不问是什么办法,只淡淡地说:“先生果然是才智无匹,连公子都无法可施,先生竟会有万全之法吗?”
候嬴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异的神情,他连忙躬身说:“老奴所想的办法实在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其中作为必有龌龊下贱之处,公子高义,所用之计也必是坦荡高尚之策,不若老奴不择手段,只求结果。”我淡淡地说:“先生这个下贱的伎俩,看来只有与先生同出于大梁东北角下贱之地的我可以助你完成了。”候嬴愣了愣,我看见他衰老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耐的神情,但他仍然毕恭毕敬地说:“夫人千金贵人,老奴怎可与夫人相提并论,只是此事确有借助之处,望夫人看在公子的面上……”我霍然起立,说:“我为何要看在公子的面上?”候嬴说:“难道夫人忘了是谁帮夫人报的父仇。”我冷冷一笑,说:“不错是公子命人斩下仇首,但这并非我要求他所为,而是他自己要这样做,我可不领他这个情。”候嬴淡淡地说:“但当日若非夫人在公子面前哭诉,而公子日理万机,想来必无闲心去管夫人的闲事吧!”
我愣了愣笑说:“这么说,先生是代公子来讨回这个人情了?”候嬴沉默不语,我知道他的意思,不说话就等于是默认,我慢慢地踱到窗前,窗外的紫蕊花绚烂如紫霞,我说:“先生看我这柔如宫中的紫蕊花与大梁城东北的相比如何?”候嬴淡淡地说:“较之大梁城东北之贫贱之花更加美丽了,但无论多么美丽它毕竟与大梁城东北的紫蕊花是同根而成。”我说:“先生的意思是否在提醒我不要忘记自己的出身来历?”候嬴说:“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想请求夫人帮助。”我叹了口气,说:“好吧!你先说说看,你要我怎样助你。”候嬴说:“老奴想请夫人偷窃大王的虎符,这样公子便可以合符救赵了。”我淡然一笑,早有了然于胸的预感,当今之计,公子若要救赵,也唯有窃符夺晋鄙之军一途可行,我说:“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过,先生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吧?”候嬴忽然双膝跪地说:“夫人,老奴蒙公子知遇之恩,早已愿一死以报公子,夫人自幼便有异于人处,更何况公子深恩,当此之时,夫人是否在于大义与生命之间有个决断呢?”我淡然说:“你的意思是要我为公子死啦?”候嬴说:“难道夫人不愿为公子死吗?”我愣了愣,心中一片茫然,我会否为他死呢?我垂首不语,不由想起公子轻袍缓带的身影,想起公子淡然的笑容,想起第一次奕棋时的见面,想起他为我斩杀仇人的恩义……我会否为他死呢?
我垂首不语,窗外紫蕊花摇曳风中,候嬴在旁边默默地注视着我,在他的眼中有了然于胸的神情,我叹息一声说:“先生请回吧?这件事我会考虑的!”西风愁起,我迎风而立,魏国深秋清明的天空下,我问自己:“我会否为公子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