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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嘉远七年秋,皇帝路之北低调度过他十五岁的生辰。

齐、晋二王一案,牵连了上百人,流放有之,入狱有之,斩首有之。大夏开朝近百年来,头一遭斩杀数十名贵族,尽管天寒地冻,仍阻挡不了看热闹的老百姓,早早占位,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

白泽担任监斩官,裹在重裘里,手捧一纸袋热腾腾的糖炒栗子,看着台下铁伽缚身的罪臣。一个时辰后,他在刑场的言行传回了禁宫,太后和皇帝在不同的大殿枯坐,都没用晚膳。

“圣旨到,刀下留人”终究是戏文的唱词,齐王临刑前,目眦欲裂,斥骂白泽:“陛下不会被你一再蒙蔽,本王的今天,是你的明日!”

白泽走下高台,站到齐王和晋王前面,笑笑:“人生自古谁无死?生而为人,早晚的事。”

晋王也笑笑:“哥,别说了,这种既不给别人留活路,也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人……”

白泽笑容越发清冷,截语道:“你可以理解为无私。”言毕,他一抬手,铡刀落下,血珠喷薄而出,他嫌恶地看看晋王的头颅,随手一扔,径直走向马车。

入了夜,太后来找皇帝。人所皆知,晋王是皇帝最亲厚的皇叔,却被一个臣子弃如敝屐,还有比这明目张胆的宣战吗?白泽只手遮天,骄横跋扈,为给他的女人报仇,就罔顾天子之威,何其猖狂!

皇帝耐着性子听完,问太后:“朕这就出兵拿他,如何?”

太后无言以对,皇帝低垂眼睫:“母后,朕要睡了。”

皇帝下了逐客令,一盏烛灯为伴,又绘了一枝梨花。白泽说过:“晋王若得手,你可能只被囚禁终生;他失手,何不以此回敬?”

皇帝掀开茶盖,吹了吹,道:“朕的二皇兄魏王死得,朕的皇叔晋王就死不得?”

白泽道:“晋王待你好,比起魏王,他才是亲人。”

皇帝甚少见白泽婆妈,奇道:“何为亲人?”

白泽说:“对你好的,即是亲人。”

皇帝嗤道:“不,不害朕的就是亲人了,朕对亲人要求不高。”他的手往白泽瘦得吓人的腕上一按,正色道,“朕想给他,没给成,但此一时彼一时,朕不想给了,他不能夺。夺了,就该死。”

皇帝把话说到无可回寰,是他要晋王死,但承担漫天蜚语的,是白泽。白泽斩了晋王,赶来禁宫向皇帝复命,但刚到玉成门,就咯血晕厥,被抬回王府。

群臣一面感叹现世报来得快,一面琢磨皇帝没派人去探望,意图就很明显了——他对皇叔晋王念旧情,但白泽令他无计可施,他私心里有怨恨。次日早朝上,群臣察言观色,想捕捉皇帝卸磨杀驴的蛛丝马迹,但他们失望了。

白泽强撑病体来了,皇帝退朝后,将太医们调制的补品良药塞给他,语气忧切:“你得给朕好起来。”

群臣发觉,皇帝在这半年里,成长得飞快,快到已不能从行为推测出他的想法。这对一个少年是残酷的,但对一个皇帝而言,是必要的。群臣相信了,皇帝对白泽怀柔,是在隐忍,一旦觑到时机,他不会手软。

后世史书对皇帝路之北评价极高,夸他经文纬武,智勇天锡,没有人知道,嘉远七年深冬的某个早晨,皇帝高坐龙椅,阶下的白泽鬓染清霜,身影单薄,皇帝沉默地看着,内心软弱得可以拧出眼泪来。

那人刚咯了血,气色更见寒白,皇帝在想,其实,朕从未害怕他反。

因为,死在这么厉害的人手里,很……不丢人吧。

太医们分别为白泽诊过脉,结论大同小异,他旧年在战场落下伤病,没好断根,加之近年心力损耗过重,从各个方面来看,惟有静养为妥。白泽说养一养无妨,但该做的事,要做。

皇帝抬眼,对上那双静若寒潭的眼睛,终道:“朕不急。”

白泽眉间难掩疲倦,一手撑在书案上,借力下跪道:“幸遇陛下厚待,臣才可为亡妻报得深仇,心中感激,想再切实做些事情。”

皇帝立刻扶起他,低不可闻一叹:“至诚相托,换来卿忠心以报,朕还求什么?”

他们永远这样就好了,小宫女绮云在一旁突觉鼻子一酸,侧转身用袖子抹去泪花。

白泽手持尚方宝剑,整肃朝纲,惩责奸佞,老百姓都大夸他铁肩担天下。太后又来找皇帝:“你杀他,目前风险是太大,不如将他支开?哀家打听过,皖南有位神医……”

皇帝笑了笑:“在半途上,设法诱杀他?”

白泽寻医,不可能会带上几百名承影卫浩浩荡荡跟着,太后说:“只要部署周密……”

皇帝打断太后:“名医良药,朕都找了。朕就是要把他放在眼皮下,没有朕的命令,他哪里都不许去。”

各大尚书被排挤出权力的核心,再无参政议事之权,白泽清君侧,逼他们交权力削领地,将钱财充盈国库,谁能不恨他?太后喜上眉梢:“对,官官相卫,肯定会有谁按捺不住,正在谋划暗杀他!好办法。”

皇帝似笑非笑:“累死白泽王,也是好办法,他职任繁多嘛。”他话锋一转,“母后,前朝的太后都热衷礼佛,你却格外不同。”

太后一惊:“你若有知心人,哀家也不至于一再僭越……”

皇帝闭口,不接话茬,太后没趣地站了站,回去了。隔了数日,她在慈宁殿摆下梅花宴,约皇族和众朝臣携家眷赏梅。

太后雅意,朝臣焉能不捧场?当天,慈宁殿的梅花都很识相,全情怒放,如火如荼。

皇帝和江之淮等武将商议筹办军需,一行到得晚。皇帝信步走进梅林,一眼望到白泽,他在梅树下饮酒,见皇帝来了,遥遥举杯,展颜而笑。

弹琴的女子深绿色裙裾,眉目端庄,妆容高贵。一曲已终,皇帝拊掌赞她弹得好,户部尚书连忙介绍是他的长女温如曼,太后颔首道:“寂寥雅逸,妙不可言,赏。”

宫人端来绸缎珠钗相赠,那边厢,海防凌总兵的小女一幅雪梅图已成,羞答答地捧给皇帝,盼他指点一二。

拼美色,比家世,展才艺……皇帝明白了,太后是在借机考察高门之女,为他张罗婚事。

难得像普通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般,赏赏花,弹弹琴,生生被太后搞砸了。皇帝愠怒落座,左都御史赵宇清的幼妹默不作声,倒上一杯酒,皇帝端过,一饮而尽。

满园莺莺燕燕,娇憨的,俏丽的,秾艳的,华贵的,温婉的,应有尽有,但谁能和夜雨比?她美得干净又孤傲。皇帝向白泽望去,他斜靠亭柱,微闭着眼,似倦似惘,在想夜雨吗?

宴罢,太后向皇帝力荐温如曼等三人,他已到大婚的年龄,这三位女子系出名门,皇帝与之联姻,地位会更牢固些。皇帝低眉看太后,笑得讽刺:“恭喜母后,为朕想出了壮胆好办法。”

太后反问:“这不好吗?”

婚姻仅仅是用来摆脱现状的吗,皇帝眉心微蹙,广袖一拂,掉头就走。

皇帝动了怒,太后置若罔闻,频频约温如曼等人禁宫弹筝品茶。皇帝向她请安,颇见着了几回,太后感叹:“哀家年轻时,尚不如她们几个品貌出众。”

皇帝厌倦至极:“全都庸脂俗粉,不如夜雨。”

夜雨已逝。

太后激动道:“夜雨?又是夜雨!她美,就成了你们公用的借口吗?你用她来抵抗哀家的好意,白泽王……”

皇帝一愕,太后冷哼:“你真相信他是为了给一个女人报仇,才搞出这许多肆意妄为的名堂?你是不知道,他和先帝……”

白泽为先帝路永宁大业鞠躬尽瘁,事成功退,这段君臣情深的佳话,被世人津津乐道,编排出各种传闻。皇帝十二岁时,已悉数看完先帝遗留的画本,遂微服出宫购买,有小贩向他推荐一部名为《御街停》的话本,说是市面上最时兴的足本。

《御街停》的封皮很雅致,金丝绣了两只交颈的鸳鸯。细看均是雄性的鸳,封底印了一行小字:饮世间最醇的美酒,睡世间最美的女人,还最锋锐的刀剑入鞘,让那人日复一日枯坐御椅,追思难忘意难平。

九五之尊怎可任人妄言?整个故事背景被搬去了前朝西域小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在影射云初帝和白泽王之间“不为人知的深情”。皇帝花了大价钱买回一部,废寝忘食读完,束之高阁。

文人用词露骨,如亲临寝宫便罢了,连太后都煞有介事,皇帝盛怒,太后犹在喋喋不休:“白泽王喝茶,用的是一把朱泥壶,那是你父皇赏赐的,枫溪的泥,宜兴的窑,名师蒋天白手制,天下无双。你想想,云初三十年距今多少年了?他还在用那把壶……”

太后极尽细致,一力要使皇帝相信,白泽拿夜雨当幌子,以掩盖惑乱君心的实质,从前是先帝,现今是皇帝。此等妖孽,比妲己更可恨,他意在鹊巢鸠占,而非江山倾塌,野心更大。

太后自梅花宴后,对皇帝大婚逼迫日甚,叨扰了他一年多。这日竟昏了头,直接抨击两代帝王荒淫无道,皇帝直视她:“母后是在将皇考比作商纣了?”

太后身子一僵,额上冒出冷汗,皇帝森然一笑,对她低声说:“我杀了生身父亲,你以为我不敢再杀母亲?”

太后瞪大眼睛,双手捂耳,爆发出旁若无人的痛号。皇帝不胜其扰,扬长而去。

嘉远九年夏,大夏朝的郑太后疯了。

她两眼空洞,缩在一角,不论谁走近,她都吓得牙齿咯吱乱响,双手乱挥:“不是我的主意,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白泽捧了一副棋去找太后。慈宁殿的宫人都看见,太后一见他,面上血色顷刻褪尽,抖索得更厉害。

白泽不说话,支开棋盘,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顾自对弈一盘,垂手而立的宫人脊背的汗凉了一层又一层。

太后怔忪半晌,一点点挪过来,拈起一枚白子,落在它应有的去处。白泽两指捏着棋子,饶有兴味地望着太后,笑了一笑。

第一次相见,是在云初二十六年,先帝和白泽在金思阁午膳,包厢外,一老一少在下棋,一圈人在观战。老者人称张五爷,被奉为京师棋圣,但少年棋艺出乎意料的高明,饶是张五爷每一子都落得谨慎,仍被少年连胜两局。

少年一战成名,拱手向张五爷道声承让,将张五爷输掉的赌资广而散之。他自称郑家三郎,在科考前入京,小赌怡情。但先帝阅尽春色,一眼看穿她是女扮男装。

三个月后,长洲刺史的小女儿被迎进宫,封为淑仪。第二年春天,她诞下皇四子路之北,升为贵妃。再然后,是太后。

云初二十九年,先帝路永宁在御驾亲征的途中,跟游历四方的张五爷重逢。张五爷一坛御赐宫酿下肚,醉醺醺地说了实话。郑氏女的棋艺是不俗,但要胜张五爷不易,便以重金相酬,精心设计了那场对局。

夜风冰凉,先帝路永宁走出驿站,背着双手,仰头望向云天深处,望了很久,说:“但是那样的相遇,朕很喜欢。”

郑贵妃机关算尽,亦未得到她想要的皇后之位,心灰意冷,难耐寂寞,和晋王有染,怀有身孕后,两人起了毒害先帝的心。

先帝日常用的饭菜、酒和茶都有人试毒,但漱口水不在其列。漱口所用的食盐就存放在寝宫里,方便随时拿取,毒便下进食盐里。先帝暴毙,太医虽疑心与中毒有关,但有太后梗着,查不出究竟。

白泽对先帝的死因存疑,无论客居边关或江南,从未放弃查探,寻到不少线索。回宫后,藉太医为他诊断的机会,将当年太医院的手札翻阅得仔细,此番捧棋而来,循循诱之,证实推断无误。

郑贵妃和晋王约定,她要当大夏朝的皇后。晋王指天发誓,但事到临头,郑贵妃反悔了,她思前想后,笃定晋王的誓言是在稳着她,弑兄娶嫂的流言,谁愿揽上身?再说,皇后算什么,后宫的女子,当到太后才安全。儿子路之北既已七岁,为何不让他坐大位?

诡谲的月夜,郑贵妃扶路之北称帝,升为太后。晋王遭受当头棒喝,和她反目。虽然坐天下的是亲生儿子,但晋王正当壮年,怎肯善罢甘休?

太后心虚,对晋王颇防范。当她嗅到他要夺走江山的征兆,召回白泽。晋王不会杀皇帝,但会杀了她,她确定。她必须让晋王和白泽恶虎相斗。

皇帝九岁时,便通过盘查,证实母后和皇叔晋王的隐情,所以后来当他被刺,内应对晋王说“太后和皇上单独说了说话,皇上在斟酌”。单独说什么呢,自是父子血缘了,晋王深信皇位将留给自己,遂放下屠刀,再等片刻。

当白泽一反常态,对晋王的处置颇显为难,反复劝了几次,皇帝一听就懂,白泽不愿他在懵然中,杀了生父。

皇帝面无表情地听着,在无人之处,落下泪来。揭晓朕的身世,是你迄今为止,最容易扳倒朕的办法,但你没有。大约是,你和他们不熟,懒得把好处给他们,朕至少,至少对你不坏。是这样吗,朕的白泽卿家?

无论如何,皇帝都得杀了晋王。杀了他,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先帝之子,这天下名正言顺的主人。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皇帝在金思阁饮酒,白泽来找他,透露先帝的死因。皇帝问:“你答应朕的母后回宫,亦是想为我父皇报仇?”

白泽不答,说起别的事:“……但太后确然不过分,陛下是该大婚了。”

皇帝大笑:“该?世上既有千条路,何来一定之规?就像朕,于公于私,都该杀了你。但你叫朕如何狠得下心肠,杀一个为朕遮风挡雨的人?”

时时刻刻,不知拿你如何是好。金思阁的酒太醇厚,皇帝抱着酒坛子,神思昏茫,语无伦次,将最幽微的心事吐露:“朕舍不得杀你,也舍不得放你走,纵然有天,你要反了朕,朕死在你手里,朕觉得,安心了;你死在朕手里,朕觉得,放心了。”

白泽听后,忽然笑了,望定皇帝缓缓说:“原本想着,朝中风气已渐清明,臣下月初就向陛下辞行。”

内忧外患,国士无双。皇帝的眼神有了些许渺远,将最后一碗酒饮尽,尽量平和道:“帮朕找个像夜雨的女子吧,找到你再走。”

嘉远九年初秋,沅京迎来盛事,皇帝路之北将在京郊行宫举办出夏节,广邀文人雅士前往一游,吟诗作画,各展绝学。

出夏节取“送苦夏度清秋”之意,沅京儒生仕女趋之若鹜。亦有人不远千里赶来,期盼得见圣上天颜。没瞧见也不打紧,若诗文歌赋琴棋书画被哪位大员青睐,招为门客亦有可能。女子想的则是,若在出夏节上遇良人,获良缘,远远好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个个都抱有期待,妆扮得可圈可点。

出夏节空前热闹,才子佳人均可将作品置于案几,备下笔墨纸砚,邀人评论。皇帝兴致不浅,也挑出自己最满意的梨花图,匿名参与品论会。

行宫鱼龙混杂,白泽将皇帝的安全交给江之淮牵头负责。江之淮暗伏了精英军队,将两拨隐在暗处的刺客都拔了出来,而且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丝毫未曾惊动游客。刑部押去审问,既有晋王、齐王余党,也有武阳侯苏枕藉的忠仆。

十九岁的少将军江之淮英姿飒然,领军的七次战役,场场都胜得漂亮,是沅京炙手可热的新贵,引得几名千金小姐托丫鬟送来锦书,把江之淮闹了个大红脸。白泽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陛下可考虑为临月公主和他赐婚。公主□□秀美,江之淮君子端方,实乃良配。”

临月是皇帝的妹妹,赐了婚,江家就彻彻底底和皇帝绑在一起了。皇帝凝神看白泽,这个人是真心实意在为朕的江山着想吧,可是,苏老爷子被处斩那句:“你是……”他想说的,是什么?

你是来为先帝复仇的?你是来谋朝夺位的?苏老爷子死前惊笑,到底窥破了何种秘辛?

皇帝万念纷沓,江之淮为他取来梨花图的评论,共有十余封,他一封一封看完,自觉题跋笔锋苍劲,必然男儿手笔,但仍有书生把他当成胸有沟壑的奇女子,写来多情的诗句相和,可大多泛泛而谈,惟有署名为阿南的秀丽小楷使皇帝手一顿。

那女子说,别人画梨花都往悠远里画,图个空谷梨花的意境,但你却画出了自家庭院的近。近也算了,还贪心,想折入花瓶中,不,是擒在手心里,死死不放,倒是正合梨的谐音“离”,越是临近离别,越想抱得紧些。

白泽笑道:“臣可说不了她这般精准。”

江之淮的人找来阿南,是个四品文官的女儿,十五岁,清丽,聪慧,家风纯正,发髻一支白玉钗,钗头一线幽绿。她知道自己欣赏的人是皇帝,落落大方地婉拒了,她说自己善妒,做不到和人共事一夫,历史上是有崇尚一夫一妻,并身体力行的帝后,但是——

阿南说:“因人而异,小女自叹弗如。”她向皇帝行礼,“趁还只是欣赏您,而不是倾慕您,请允小女离去。”

对这样的女子,珍惜她的方式,是尊重她。尽管明知,再碰不着另一个知己若此的女子了——话是说得满,可皇帝确定。

一生还长,但不过如此这般了。

皇帝久久地看阿南走开,目光转回梨花图,阿南,朕若早点认识你,会怎样?

但朕在早些时候,绘不出让你懂得的梨花图。

白泽看破皇帝的心思:“确实是让人钟情的女子,真遗憾。”

是真的遗憾,阿南。若能相逢于我对情爱尚有期许时,多好。而今我已拿不出一个像样子的我给你。

时隔多年,事已至此。

皇帝和阿南毕生都保持了君子之交,初相识的两年后,阿南嫁了人,夫婿年轻俊朗,一表人才。皇帝十分喜爱他们的小女儿,晋封长歌公主。皇帝其时尚无子嗣,便将她看作长女,民众遂多以长公主相称。

无法和想要的人相守,和谁在一起,区别不大。皇帝自认想通了,回宫就宣布迎娶温尚书的女儿温如曼,立为皇后。三个月后,他又纳了海防凌总兵的小女和左都赵御史的幼妹等人,后宫规模不大,但家世都不俗,是让皇帝如虎添翼的狠角色。

大婚第二日,皇帝便忙着处理政事,她们都贪慕虚荣,求仁得仁,他不感到内疚。温皇后仗着新婚燕尔,娇嗔了两句,被皇帝明示:“你要荣华富贵,朕给了,别的就不要想了。”

温皇后呆住了,她是不如夜雨美,但已算一等一的美人,皇帝却殊无怜爱,令她费解。民间多有隐语,说皇帝有龙阳之好,白泽是他的禁脔——这是真的?

温皇后思来想去,决定曲线救国。太后状如疯妇,是禁宫说不得的禁忌,但她毕竟是皇帝的生母,自己不计沉闷,多和她待一待,兴许就能感动皇帝,给个笑脸。

温皇后精挑细选了礼品去探望婆母,宫人面露难色:“太后娘娘状况不够好,时有伤人之举,圣上下旨常人不得接近。”

皇后粉面含霜:“本宫不是常人。”

宫人腹诽不止,但仍领了皇后去看太后。太后靠墙而坐,喃喃低语。皇后靠近,想说点温言软语,太后突然嗤笑,冷声道:“他得不到他,你也不行。”

皇后大骇,在她听来,太后言语毫不晦涩,直白地指出了一个事实,大夏两代帝王,均对白泽王怀有偏狭的爱。

皇后在荷花池边截住白泽,软中带硬地示意,自己是堂堂正正站在皇帝身边的第一人,而他是见不得光的宠臣,既无出头之日,为何还不识趣离开?

白泽居然笑了,极轻,极淡地问:“皇帝身畔的第一人,能有个不那么泯然众人的说法吗?”

皇后怒意顿生,刚想发作,一股莫名的恐惧突然密密麻麻爬满后背,迫使她下意识地转过脸,五步之外,站着她的夫君,大夏朝的嘉远皇帝。

皇后心一紧,皇帝漠然,对着空气道:“来人。”

毓秀园四角鬼魅般闪现数条人影,皇帝字字斩金断玉:“承影卫把人变哑巴的手艺失传了吗?”

皇后惊恐万分,皇帝的笑声像最锋利的刀,伴随着血糊哧啦的一响,扎进人心:“去看看太后吧。”

绝望如潮水向皇后涌来,皇帝的声音很冷:“你的言辞实在不像大家闺秀,若废了你,你还能站在朕身边吗?”

皇后的五脏六腑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得粉碎,而肇事者云淡风轻,对白泽道:“来试试刚送到的碧螺春,不比凤凰单枞差。”

他为了白泽王,连自己的母亲都能毒哑。皇后杵在荷花池边,泪流满面。父亲告诫过她,皇帝深得白泽真传,早不是在龙椅上坐得岌岌可危的少年帝王,你千万不可乱说话。

皇后抚住心口,在残荷的腐烂气味里,四顾苍茫。良久,她对着水面,将发髻整得一丝不苟,做回不可方物的大夏皇后。

哦,我的夫君,若我已爱上你,将多么不幸。

皇帝为白泽倒茶,茶香袅袅,他愁眉不展,两淮盐政不振,京畿水利营田亦有隐忧……天下归心,然百废待兴,白泽请辞的话遂吞回肚中,举荐了数人,自己亦任繁任艰,对皇帝忧心的方方面面力加整治。

有一日,白泽督导河渠疏浚将归,皇帝在金思阁备宴相迎。小林来找皇帝,见面就跪,恳求皇帝放白泽走,头磕得砰砰响:“陛下,王爷油尽灯枯了,求您别再拦他了……”

小林是白泽雇来照料夜雨起居的小仆,她说云初二十九年,白泽为先帝挡下的那支箭毒未解,被判定只剩一年可活,遂修书禀明先帝,准予他周游列疆,不再折返沅京。所幸吉人自有天相,白泽途经江南,得遇世外高人,体内剧毒大有缓解。高人敦敦相告:“好生待之,或许不止再活三年。”

“陛下,这两年多,王爷就靠承影卫们输送的真气一时时撑着,奴婢实在看不下去了……”小林忍了又忍,哭了出来,“陛下,王爷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求您了,放他走吧!”

皇帝一度吃惊于白泽处事太过雷霆万钧,不留余地,压根不顾及先帝事缓则圆的信条,原来,是时不我待。怪不得以他的武功,在初时,会在御书房疲累入睡,连皇帝接近身畔仍未察觉。

我当来日方长,能够耍尽手段强留你,怎料你已去日无多。

嘉远十年春,皇帝下诏,称秦鹤壁自任己见,邪佞日进,“征利、拒谏、怨谤”等数罪并罚,革去白泽王封号,从重发往塞北效力赎罪。

诏书一出,朝野震动,以卫国公、钦国侯等三朝元老为首的数名重臣恳请皇帝收回成命,皇帝勃然大怒:“你们是在逼朕逊位吗?”

求情的人称不上太多,千里当官,只为吃穿,但白泽秉持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触及众臣的切身利益,自然对其人不喜。父母官嘛,事要做,钱要挣,他却搞天下为公的一套,阿弥陀佛,快走快走。

白泽如一泊水波不兴的湖,环顾四周:“多谢。”

禁宫的天色就如同皇帝的心,深晦莫测。退朝后,太极殿门前,跪求对白泽网开一面的重臣多了十余名,法不责众,站队要紧。皇帝听完长篇大论,悠悠发问:“若你们是朕,敢留他吗?”

朝臣嗫嚅,他们对白泽之心,同等两难,既担心他反,亦担心他走。兵部侍郎杨敬亭硬着头皮道:“塞北实在是苦寒,王爷他……”

皇帝道:“改到江南行吗?养个老,顺便赎个罪,朕瞧着这日子甚好。”

白泽离京当日,长街挤满自发送行的吏民。他身披重黑披风,乌木发环束发,意态从容,恍若当年受封白泽时,那个挑灯踏歌的尊贵王爷。

白泽离京第三个月,禁宫的红莲疯长。朝堂上,皇帝拆开一封由驿馆快马加鞭送回的信函,淡淡说:“他前天晚上病逝了。”

许是病逝,许是被暗杀,但皇帝的态度很鲜明:白泽不可留。不可留在身边?不可留在世上。这两种猜测,人们倾向于后者,白泽和皇帝的博弈,终是后来者居上,赢得果决。

大夏朝历史上,嘉远帝路之北是公认的圣主,史学家皆盛赞他文韬武略,执政宽猛相济,本朝正是从嘉远时期,进入国力最强盛,领土势力最广,民众最富庶的黄金九十年,史称明嘉之治。“明”是盛赞皇帝为政英明,可昭日月。

皇帝对白泽赶尽杀绝的做法,史书上不着一词,显然持有保留态度。飞鸟尽,良弓藏,忠诚良将亦对皇帝的作法心寒齿冷,好在白泽死后,皇帝有所醒悟,为他在京郊立衣冠冢,遣百官祭祀,并恢复其封号,还将鹤壁改为鹤璧,诏书极力褒赏。

他是先帝的白泽王,但他更是朕的……肱骨之臣,朕要叫他,鹤璧。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尔公尔侯,其人如玉。他是帝国的稀世之璧。

文臣对此纷纷上奏章,称赞皇帝高风亮节,白泽王虽是臣子,但作派如狂生,辅政确有失当之处,然皇帝胸襟广阔,予以宽待,还赠他配享太庙,以昭崇报,如此隆遇,实为臣子之福,满朝文武如何不肝脑涂地,尽忠报效。

嘉远十一年,有巨贾出海,信誓旦旦称白泽还活着,百越之地某户大族嫁女,他是衣衫朴素的过路客,讨了一杯水酒,说要沾点喜气。

人群中,那人黑眸如星,笑容和煦,正是巨贾有幸见过的白泽王。莫非,他真如民间传言,使了金蝉脱壳之计?在江湖之远,挥洒自得,做回游侠。

皇帝先发制人,似已除掉心腹大患,但群臣私下都在交流着白泽未死的消息,功高盖主,然则全身而退,本朝仅此一人矣。

“哎,朕还是斗不过他吗?”皇帝放下书卷,探头看了看殿外的天色,语气轻松,“朕不服。”

夏末秋初,皇帝取代中军参将岳荣昌,亲赴百越平南蛮之乱。朝臣心知肚明,皇帝是在借机查找白泽王,他连盔甲都特意选了白泽王的旧物,既在讨口彩,亦在宣告:“你的东西都是我的了,即便你活着,也夺不走了。”

皇帝将南蛮收拾得服服帖帖,大捷还朝,群臣又是一通歌功颂德,见他没带回白泽,都很庆幸:“杀他不忍,留他不安,互不相干最好。”

太极殿明灯如莲,皇帝用白泽赠给他的青花杯喝茶,沉吟道:“朕声势浩大,打草惊蛇了,下回要出其不意。”

从这一年起,皇帝频繁御驾亲征,征西平辽克北狄,机智有谋,战绩卓越,被后世尊为武宗。

征战之余,皇帝亦未放弃暗寻白泽,然而,白泽始终踪迹全无。嘉远十五年,西戎边境遭外敌入侵,皇帝再次奔赴前线。

边关夜凉,皇帝睡不着,掀帘出帐,在军营里漫步而行。月光如霜,星子大而疏朗,令他想起好多诗词,陆游的,辛弃疾的,铁马冰河入梦来,男儿到死心如铁,都是幼年在父皇的御书房见过的,一见如故,忘不了。

也随之想起了好些关于御书房的往事,该记得的,都记得,该忘记的,也都记得。夜风吹起战袍,大夏朝第八代帝王嘉远皇帝走在边陲的月下,不期然和小林重逢。

小林是承影卫的一员,她谨遵白泽的遗言,每逢皇帝离开禁宫,即暗自护驾,这次混成军营的马倌。

小林盯着皇帝的战袍,眼眶有亮晶晶的东西打着转,偏倔强地忍着,不哭出声:“陛下,您穿的,是王爷穿过的吧?”

那年那月,白泽来找皇帝,为自己选定了流放的地点。前往塞北,夜雨的故乡是必经之地,他要送她回故土长眠。夜雨不适应沅京的气候,身子落得更虚弱,他老早就想为她脱身,可最终,他带走的是一抔骨灰。

不过,要不了多久了,白泽说:“臣和夜雨都畏寒,要寻一处向阳的所在,种几丛芦花和蒲公英,春风一吹,扬扬洒洒的,省得烧纸钱了。”

皇帝说:“你留些衣物吧,朕给你修衣冠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只可惜,并肩浴血奋战,谈笑间覆雨翻云的日子永不会有。那人蹑风来乘云去,从此,暖酒,明灯,夜话,亦永无可期。

皇帝为小林抹去凝在眼睫的泪水,低问:“……若夜雨还活着,鹤璧能撑得久些吗?”

小林摸出手帕,颤着手帮皇帝拭泪:“夫人本就有心疾,命亦不久长。”

天子之威,在故人温软的指尖坍塌。年底,皇帝打得西边几个小国永世称臣,班师回朝前夕,去找小林喝酒,他对小林始终有着亲近感。

皇帝已二十三岁了,膝下一无所出。数位大臣集体上疏,再三请求他尽快延续皇族血脉,小林说:“王爷说,陛下是好皇帝。奴婢想,好皇帝要一直当下去。”

好皇帝是要有子嗣的。没人能夺去朕的皇位,白泽让朕好好握在手上的,朕要一直握着。皇帝问小林:“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五十岁还能给朕当暗卫吗?”

小林不语,有些茫然。她模样平凡,但生得雪白,一双黑丢丢的眼睛,皇帝试图去抱她,被她推开。皇帝道:“朕担心你会老无所依,准备赏赐你良田百亩,仆从百人。”见小林脸上变色,他笑,“你感觉无从回报,良心日夜难安,对不对?以身相许,一了百了;一死了之,一了百了,自己选。”

这条命是白泽王给的,只能由老天收,不能自己丢。小林转过脸,很艰难地说:“奴婢不能嫁给陛下。”

别的女子都想要的,她不要。在皇帝的追问下,小林被逼急了,说了实话。夜雨过世后,白泽收了小林为义女,因此,她不能嫁与皇帝。

小林说:“王爷是陛下的皇兄,奴婢不能乱了伦理纲常。”

皇帝脑中轰然:“你说什么?”

嘉远十六年春,皇帝命匠人修葺怡和殿,调派小林等四名宫女照看,并配备六名侍卫。

小林在怡和殿种了几株核桃树,在她的承影卫生涯里,核桃是称手的好暗器。她和皇帝很少碰面,终日煎药烹茶,绣花烧菜,不求什么,也不怕什么,过得无声无息。

皇帝偶尔出宫去金思阁吃吃小菜,喝喝酒,十多年前,小林陪夜雨和白泽也在那里吃过饭,有个黄昏,白泽喝着酒,猛然放下酒杯,站起身向外张望。

窗下是热闹集市,顺着白泽的视线,面摊一张桌上两名大汉在下棋,一圈人围着看,一个中年书生要了一碗清汤小馄饨,边吃边看,跃跃欲试。

书生装束朴素,却自有震慑人心的神采。白泽笑一声,自言自语:“还那么好棋。”

小林看了一阵,说:“他是女人。”扭头向白泽看去,奇道,“王爷笑起来和她很像。”

书生明眸皓齿,顾盼有神,正和同行的男子笑着说话,小林食指在自己面颊划过:“侧面和低头尤其像,特别是这个弧度。”

夜雨说:“是像。”

白泽说:“她是我的母亲。”

许多年前,那女子被骂作祸国妖姬,虽然她的容貌不十分美。但文臣之笔堪比杀人利刃,他们无法理解,以民女秦小茶的姿色,竟能引诱得先帝路永宁神魂颠倒,带回禁宫,从才人封到贵妃还嫌不够,竟要立她为后。

先帝路永宁赴皖南御驾亲征,在田间独自漫步时,养蜂人和他打招呼:“军爷,来,杀一盘。”他嘿嘿笑,“刚学会,手痒。”

瘦叽叽的女孩子,穿起粗衣布裤的男装,像清秀少年。先帝杀得她落花流水,她请他喝加了桂花的蜜糖水,先帝得知她孤身一人,赶一架大拖车,天南地北,追逐花期,他赞她自在洒脱,她顽皮拱手:“过奖了,兄弟只是玩心重。”

先帝的正宫在几年前就去世了,他再立皇后并不为过,却惹恼了太子路之南的外公苏枕藉。以先帝对秦小茶的宠爱,他们一旦有了儿子,路之南的储君之位堪忧。

先帝欲立秦小茶为后,遭到苏枕藉强硬反对,集合了一干皇室宗亲跪在太和门,一大片黑压压响当当的柱国大臣。

苏枕藉这招狠绝,除了先帝,秦小茶一无倚靠,那时候的先帝,也如后来的路之北,境况险要,而苏枕藉是重臣,禁宫内外势力深植。

内廷恩怨集于秦小茶一身,先帝椎心泣血,将她逐去龙泉庵落发修行,想留点缓和余地,以退为进,积蓄力量,再伺机将她迎回。

秦小茶在龙泉庵仅待了十来天,即发觉已怀有身孕。她不愿孩儿回到那个叵测的环境,禁宫不好玩,走人便是。

两天后,龙泉庵庵堂走水,诵经的秦小茶被烧得仅剩几把枯骨,先帝赠予的衣裳、发簪、棋盘和画本放置在她的厢房,不翼而飞。住持称,大概是山贼见她是谪居王妃,料定有宝物,将她谋害,再利用长明灯毁尸灭迹。

所有人都将信将疑,直到两个月后,宫人从民间当铺赎回大摞画本,先帝路永宁从中翻到了秦小茶所珍藏的几本,书页一角均有他亲手绘的山茶花。他痛彻心扉,深信秦小茶是真的不在人世了。若在,她不舍得出售最喜欢的画本。

先帝不懂,人是心上人,物是身外物,秦小茶要记着他,根本无须借助任何依凭。白泽长到十四岁,秦小茶和他分道扬镳,约定不定期相聚:“我们有各自的余生要过,你若想看看他,就去吧。”

惊心动魄的身世浮沉,在经年后讲述,寥寥数言就能概括。白泽对生父好奇,想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人,十五岁时化名秦川投身他的军营,从士卒做起,为先帝赏识重用。大捷的夜宴上,先帝盯他看了又看,忽问:“秦川,告诉朕,你是谁?”

秦小茶为她和先帝的孩儿取名为鹤壁,纪念最初的时候,先帝为逗她欢喜,在山谷石壁上,变幻出仙鹤手影。

身在江湖,飘摇其远。秦小茶说,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但武阳侯苏枕藉被砍头,白泽用玉带将发丝束起,手持一只绘着白茶花的小酒囊饮着酒,就那么一笑,存心让苏枕藉认出:“你是……”

你是秦贵妃的儿子。先帝废了太子路之南,没有再立新的储君,是想待白泽解毒后,将大位传于他吧。皇帝心中苦涩,小林道:“王爷对夫人说过,陛下嫌他待您太生分,但王爷想着,生分是有好处的,这样,他死了,您不会太伤心。”

他很多想法,朕都不知道。朕和他自始至终都不算熟,朕有多想和他熟不拘礼,征诗逐酒,他永不知晓。

皇族百无禁忌,作风飘逸,太.祖的皇后是贵妃的姑姑,皇帝祖父的后宫里有一对姐妹花。星光漫天,皇帝抱住小林,小林于他很不同,是这漫长一生,惟一和他相对而泣的人,是亲人。他说:“你将是朕的妻子,朕和你,会是最亲厚的夫妻。”

他们的孩子,更加是这漫长一生,血脉相连的亲人。

小林被深藏于怡和殿,当她孕迹明显,凌淑妃暗中捣鬼,幸得温皇后及时拆穿,出手相救。

皇帝能继续当皇帝,皇后就能继续当皇后,至少,继续活着。皇帝知道皇后的意图,但仍想对她说一声感激,皇后不卑不亢道:“只求陛下能一直念着臣妾这点好,臣妾只想活下去。”

皇帝平生第一次对温皇后有了愧意,多年前,慈宁殿的白梅宴上,她盈盈一拜,剪水双瞳,如今却已变成一个连笑容都很勉强的妇人。

是夜,皇帝留宿温皇后的北宸宫。当小林为他诞下皇长子摇光后,温皇后和其他妃嫔亦为他开枝散叶。

摇光的周岁盛宴上,皇帝册立他为太子,但小林只晋封美人。皇帝想给她更高的封赐,她不要。若要了,她遵白泽之命,给皇帝当暗卫的行为,显得不那么仁义。她是武者,武者看重这个。皇帝依了小林,小林和摇光是他的血肉至亲,她品级如何,根本不重要。

若干年后,太子摇光因为母亲地位卑下,备受朝臣抨击,皇帝固执己见,惹得温皇后所出的皇三子玄晟不满,密谋叛乱。皇帝将玄晟一党镇压,温皇后被逐去国寺出家,皇帝自此再未立后。

“夫妻同床异梦强聚首,朕百年归世,用不着和谁同穴共寝,真是福气。”这一年,皇帝四十一岁,仍听闻老百姓在数个场所目睹过白泽,宫灯烁烁,他在静夜微笑。

既然秦小茶以死远遁,白泽为何不能效仿?白泽没死,皇帝就一年年气势汹汹地找下去,带上三万铁甲,捉他归案。

嘉远四十三年,皇帝大限将至,距离他最后一次见到白泽,三十三年过去了。五岁时,皇帝听说了“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尔公尔侯,其人如玉”的赞誉,十四岁方见到其人,对白泽的想象,长达九年,但共度的光阴,区区三年矣。

遥想嘉远十年,白泽来道别,皇帝木然绘着梨花,一笔接着一笔,连一声保重都说不出口。似乎不说,时光就能停留,他就不会走,还在他目之可及的地方,点拨他,栽培他,含笑看他。

白泽等了一炷香时分,皇帝仍不声不响不理他,白泽便运用指风,将皇帝的绢纸弹了个小洞,挑衅看他。

皇帝被迫放下笔,和白泽相望。那人白色长袍在风里清扬,踏青走马的公子样,但眉头掩不住冷倦,叹口气:“过来。”

月光很亮,皇帝木愣愣地起身,白泽伸出双臂,用力揽他入怀,下颌紧紧贴在他的头发上。

皇帝一僵,手拘谨地蜷着,顶在他们之间。白泽笑,掰开皇帝的拳头,引导着他环抱自己的腰,如此,完成一个完完整整的拥抱。

夜霭扑面,皇帝心跳停了一停,耳旁响起白泽低哑的声音:“那时听到你说,你对亲人要求不高,不害你的就算亲人了,就想这么抱抱你了。”

皇帝喉头一哽,白泽松开他,手在他肩上按了按,温暖地笑着:“陛下,承影卫都留给你了,臣告退。”

他用生命中最后的光阴,为皇帝再铺一步路:摄政王白泽被驱逐,昭示着皇帝已踏实地将江山尽握,还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连白泽王都惨然下野,宵小若想谋于暗处,得多掂量掂量,龙椅上的人已今非昔比。

这清平河山,需要你来当明君,青山绿水,酷吏秦鹤壁就此别过。

皇帝对死期有着高僧般的自知,过完五十岁寿辰,他烧掉了两部书。一部是《御街停》,一部是《杯中酒》,前者是先帝和白泽的故事,后者是他和白泽的故事,都天马行空,但不失为趣味之作。

《杯中酒》远不及《御街停》文字清美,也不够脍炙人口,只在小范围短暂地流传过,这让皇帝耿耿于怀。这大概是白泽死得太早,而他又活得太久,可歌可泣的禁断之恋实在站不住脚。

朕在你不在的人世,活了三十三年。这三十三年来,你有没有,偶尔想一想人间?皇帝驾崩前,神智已不清明了,目光迷茫地扫过一屋子悲切的面庞,含混说出人生中最后一句话:“何必呢。”

史官解读是,连帝王也会心生苍凉,认为世事不过一场大梦,生老病死任谁也逃不脱,儿孙何必太难过。

小林泪如雨下。那个人让皇帝念了一生,也悔了一生吧。

鹤璧呢。

2013年9月

番外

五月初九,是天钺王的忌日。

他死去的消息传来,民间许多人家屋檐下都挂起了白灯笼。自那以后,每年这一天,在家门口点一盏雪样的大灯,成了皇朝的习俗。

天钺王头七那天,御书房内孤灯不熄,宣德帝独坐桌前批示奏章。窗前一株合欢缀满花朵,晚风寂寂,它们一朵朵地掉落,他的魂魄是否已悄无声息来过?

宣德帝以为天钺王真的不知道,射中烟浓的那支箭,是谁派来的吗?

绝杀之夜,定光卫在茫茫大雨中对同伴喊话:“护住夫人!”

确认无误了,是天钺夫人。他未曾迎娶烟浓,但待她如妻,他的部下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数发毒箭随即破空而来。

——《夏文拾遗-稗史野志-杯中酒》

作者有话要说:  短篇,本章即完结。本系列《有狐》为其前传。本系列《琥珀》与之有少少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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