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阳轻轻地说:“欺君罔上,会怎样?”他在太守大人故里江州所辖的云县当官,也耳闻目睹了他不被父亲接纳的遭遇,太守大人被冻伤的那回,正是被他接进府中养了一些时日才熬过危险期的。王听闻极为震怒,连夜赶到江州,对太守大人的父亲,前丞相章默之动过杀机。
太守大人拖着病体和他彻夜长谈,王的情绪才稍加缓和,暂时放过章氏一门。小哥儿在冬夜知晓了这样一桩事,心惊胆战地问:“王连太守大人的父亲都不放过?”
陈朝阳默然,而小哥儿已然明白,君王眼里无不可杀之人。章默之容不得他们,不要紧,杀杀杀,以绝后患。
可那是太守大人的血脉相连。若君王想要步步为营,其余人等只能节节败退,就连他让你死,你还得道谢,因为他还有太多让人求死不能的办法。生命是惟一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却也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小哥儿在天寒地冻的长夜里抱紧了自己,太守大人一再遭受父亲给予的冷遇时,在向王哀恳他对他父亲高抬贵手时,他该是多么难过,多么的难过。
夜间的寒露润泽了陈朝阳的眼角眉梢,他按了按小哥儿的肩膀,低声说:“你多保重,他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陈朝阳穿的是浅浅蓝色的宽袍广袖,整个人温文尔雅,小哥儿说:“你穿的是月白色,他教过我,月白不是白色,它像蓝色,也像白色。”
他说着说着,侧过脸,别扭地笑了一下。
【拾叁】
当晚,王召见了小哥儿,太守大人也在。是在王的书房里,他摒退了所有人,只留太守大人伏在桌前看一张羊皮卷地形图,王唤过小哥儿,为他讲解:“这是王陵的路线图,普天下只你我和阿斐三人知。”
修剪王陵的工匠们是被蒙住眼到达王陵所在地的,他们吃住都在地底下,谁也搞不清周围的环境。派去驻守的重兵皆是王的死士,王陵完工之际,便是他们殉职之日。是有这样的人,贩卖后半生的生命,换取一家老小从此安乐无忧。而工匠们也必死无疑,即使他们蒙着眼,但王族的安息之地不容走漏半点风声,确保万无一失。
王陵有三个出口,其一通向一面大湖,其二供材料进出,其三则在隐蔽的荷花池塘深处。小哥儿问:“为何要通向大湖?这是何处?”
王尴尬道:“咳,我得维持王陵的洁净。”
太守大人一语解了小哥儿的惑:“是便池,陛下想得很周到。”
有些难题解决不了,以逃避来解决,王很笨哎。小哥儿方知王的计划,所谓王陵,实则是他在地下的宫殿。有书房,有厨堂,有卧室,有酒窖,有粮仓……也有便池。他想在第二年秋天便以暴毙为由,让位于二弟,携太守大人住进王陵,长相厮守。
“阿斐,我什么都不要,有你就够了。”
太守大人很认真地看地形图:“你要我的命,你尽管拿去。”
王是矛盾的,但他将前路细致推敲,想得透彻:“我要的是你的人。我想过了,活着是件充满变数的事,只有同归于尽,你才永远是我的。”
王用权势做了最后一件大事,为他和他筑建了富丽堂皇的地宫。其后就将舍弃王权,像他最初的梦想,以一个人的身份,和另一个人相依为命,而不是以一个君王,和他的臣子相辅相成。
二十一岁时的太子在月夜时握住了章斐然的手:“阿斐,留下来,陪我一生一世。”
十九岁的红袍状元想抽回手,可太子握得好紧,他别过脸,在风中笑得惘然:“殿下,世间难容这样的你和我。”
“我将是天命所归的王,我就是天理。阿斐,你不用怕。谁敢阻止我们,杀无赦!”
章斐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殿下,逆天而行必会五雷轰顶,我们不若换条路走,尝试人生是否存在另外的可能。”
“阿斐,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太子深知章斐然被父亲逐出家门的苦痛,以及朝野上下对他“美色误国”的诛心言论,连他升了他的官职也是错。一错再错,躲无可躲,那么,不如都舍了吧,把这江山多娇万民景仰的一切统统都舍了吧,只有在寂静的地下,才容得了两个人清淡自在地过活。
天理难容,阴间呢?地府呢?所以王需要那么多的书籍、衣物、酒和粮食,它们是往后的储备。他连做饭和缝补都会了,因为太守大人不会。而泅水……王说:“若你待得闷了,我就从荷花池塘带你上来,晒晒月光。”
“看月亮都像做贼,倒也风趣。”太守大人静静一笑,眼里的光像一滴泪般波光粼粼。
你是我心里的贼,我只敢在深夜里,贼头贼脑地望一望月亮。小哥儿认真看地形图,王说:“我没什么给你,只有一处地宫,一些酒,一些书。地宫里有我的梦想,地宫外是我的回忆,但都和你同在。”
太守大人闻言,唇边现出苍凉得近乎茫然的微笑:“王陵连柱子都由金丝楠木制成,手笔确实是大的。世人只道陛下不问苍生问鬼神,倾举国之力兴建王陵,只为死后舒服,不想竟是与我有关。”
小哥儿双目像蒙上了隐隐的晨雾,望向太守大人。他这就要走了吗,来年秋天,他将和王隐居于地下,是生离,却也是死别了。他不能同往,仅有他誊写的那厚厚的书卷陪他。可地宫凄清,流年悠长,他会寂寞的,小哥儿想,我得再加把劲,刻苦些,多抄录些古诗词、世情小说和传奇故事。
边关战事频传,王急促地离开,只余太守大人和小哥儿共对。忠臣良将战死沙场,王族也只瞬间悲戚,仍然精神抖擞在大殿正中议事,小哥儿入宫以来也看得分明,王待他和气,只因他和太守大人略有相像,但天家威严,岂可冒犯。他的天职早已取代天性,又深谙特权的好处,违其命令者,不会有好下场。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顺其心意时,他会是温柔的情人,否则,他是杀伐决断的君王。灯花落了一地,书房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后,太守大人凝眸问他:“你不理会我,可是在记恨?”
太守大人一直有一双流淌着笑意的黑眼睛,可此刻的他,眼里像有泉水荡漾。他不快乐。
为何你不快乐?你拥有王的垂青,却不够么?王歉意地对你说:“让你随我前往地宫,委屈了你,但我发誓会用余下的光阴待你好。”你只若有所思地笑言,“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就这般光景吧?”
告诉我,我的太守大人,你在想什么?相交一场,你竟是不懂我的,我无怨,亦不恨,时也命也,是我没福气。
路的尽头,是你和王的碧落黄泉。
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