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是个忠义之人!”太子听他言语神气,也不发怒,反似是颇为激赏,“你说你家大人冤枉?不妨说个明白。”
那言九本是豁出性命不要的直性子,此时见太子出人意料并不着恼已有些懵了。再听得太子问及穆清,不禁触动心思,一时怅然:“我家老爷子为官干净,这杭州府上下,哪个不说他好!去年秋粮上来,本当是督粮道伍路莹那贼骨头的差使,因他告病在家,上头又不知为何催得紧,于是左布政使王越就叫我家老爷子暂代督粮道。那时候,正逢着我家少爷遭人害了,三代独苗居然成了痴呆。我家老爷自然无心公务,全交由下头那些书吏处置,不想就教些跳梁小丑钻了空子。就在秋粮起运南直隶前夕,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我家老爷子本也是个聪明人儿,只这回却着了他们的道。”
“这是穆清玩忽职守所致,怎么就说是别人害他呢?”太子一旁懒散靠着桌子,言道。
却听那言九大叫:“屁!当时是不到半个时辰就灭了的火。偌大个粮仓就烧得没半拉渣滓下来?这事儿搁谁,谁信呢!不过这事体早叫人给遮掩了去。知道的,也大半都闭了嘴。若不是当日咱家也跟着大人去了,如今谁知道?现下那些昏官竟罪名一股脑儿扣在我家大人头上。”
“哦?”太子忽然直起身子,与君瑞两人相视一眼。正想叫这言九再说下去,却听那周梓颜跪奏道:“殿下且容臣一言。”
“讲。”
“臣也知道此事,臣猜想……。” 周梓颜忽然踌躇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正揪着他衣襟,满面畏惧的穆寒锦,随后狠狠道,“臣只怕秋粮是另有所在。”
“少爷说的不错,咱家心里也是这么想。”那言九莽莽撞撞开了口,竟随便插了话进来,还摆出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样子。他本来不懂礼数,压根没有想到君前失仪乃是大罪。然而太子这会子却没心思追究这个。
心中虽也隐约猜到了一些,此刻听周梓颜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君瑞依旧惊得目瞪口呆。几曾想过,天下竟有如此大胆的事儿,下头懵着、拐着、骗着,皇家税赋竟一夕没了影儿!
却见太子神情泰和,去问那言九:“你怎知道就不是你家老爷勾连旁人作下的案子?”
言九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呜咽了起来:“若是我家老爷,寒锦少爷又怎会叫人给弄痴了?人不过去见了平秋一回,叫人送回来,就成这样了!这厮也是狠毒。若说老爷勾着旁人作恶,叫老爷勾着谁去?就因为老爷为人干净,结果遭上司、同僚排挤。就是山上的弟兄也断不会寻老爷的晦气!”
只听余嘉在一旁插嘴:“说不得是山里日子过不下去,逼急了你那些弟兄。因而才动了秋粮?”
言九于是神情怪异地瞅了余嘉一眼:“这位大人说得都是外行话!何必为些米粮、钱钞铤而走险?大人不知道,若要米粮,山上早存了不少;若是要钱钞。只消去那些朝廷大员府里走一遭,岂不是比劫皇赋来得容易丰厚?”
太子听至此时,不禁面上微微一笑。
再看那周梓颜额头已青了一片,目光坚毅,倒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跪着退后一步,紧紧挨着痴痴呆呆的穆寒锦道:“臣也不敢再瞒殿下。臣与寒锦乃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自幼便形影不离。那年寒锦辞官,也是臣的意思。臣本想同他一处作个小小编修,煮茶论文,焚香操琴,悠哉度日。谁想朔望朝日……。因而臣便劝他辞了官回杭州老家,臣为此求了万妃娘娘。臣知道,人世间纸包不住火,天下骂名,臣却担得心甘情愿。这回穆家遭难,臣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保他周全,即便他已是个痴儿,即便臣再不得起伏,臣也不怨天尤人,只求此生同他……”周梓颜语气忽然一顿,转头看着穆寒锦,一手悄悄伸去握住他的,温情脉脉道:“不离不弃。”
君瑞心头大震。太子身为储君,年岁到了,自然有宫人教导这些男欢女爱。君瑞虽是年小,因着太子的缘故,也知道些,并不是懵懂幼童。只是这等男子之间的暧昧□□却是头一回知道。他先前已见珠儿为冯生疯癫成狂,此时又见这已成一方朝廷大员的周梓颜为个痴儿抛尽锦绣前程。他此时虽不过十多岁,却隐约觉得心中一动,却越发迷惑了起来。也不知是为何,偏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太子,却见他一脸凝重,又问:“你可知道王叔辖下有哪个豪门巨户是同衙门最有瓜葛的?据说官员们也要卖他几分面子。”
听太子似有不得底细绝不轻放的意思,周梓颜便不免偷眼去看君瑞,见他一脸专注,于是叹道:“是平家。太子不知此门也不足为奇,此门非但不出朝中官吏,更不出一方名士。只出了个牙行的主事,独揽杭州府米粮买卖。算是此地江右商中的翘楚。只因寿阳王爷平日并不管事,这平家便时常给官府捐笔墨银子。官府自然也给他家些面子,对他家所为略有放纵。”太子听至此处,面色已是不佳。君瑞听见太子屈指在桌上轻叩,知道他是失了耐心,于是开口:“周大人,想必大人也知道今次朝中的意思。”君瑞见他面露难色,不由笑道,“大人不必为难,君瑞家中本是书香门第,平日又常在宫中,并不知道民情。因此只想请教大人一件事。”
周梓颜先前看此人年幼,却并未被太子打发出去,便知道此人定属太子心腹,只是不知道他的底细,便自当眼里没见。此刻见太子竟容他开口询问朝廷官员,便知道他并非是内官,定是传言中甚得太子青眼的东宫侍读。于是恭敬道:“不敢。大人请说。”
“周大人,不知这平家财力如何?与维扬陆家相比又是如何?”
他话只说了这一句,周梓颜便知道此人果然非同一般,忙回道:“夏虫岂能语冰,平家不过是近年才起的商人,与维扬陆家相比,平家难望其项背。方才那陈秀,他若买粮素与维扬陆家交易。只是这一件,平家就不如他。”
“陈秀是何等人物?财力如何竟以他买粮为准?”君瑞想起方才所见,心底忽然好奇起来。
“听闻此人乃是徽州大盐商,虽白手起家,如今眼中却无小买卖,动辄千百万银钱过手,极讲究‘信用’二字。因此,大凡能与他做生意的,定是巨贾无疑。”
听他此言,君瑞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他本是起了疑心,此刻听周梓颜所言,便知道自己已是猜得七七八八。于是转头去看太子,见他面色阴霾,不由缄默。
太子沉默良久,终于道:“你们去吧。”周梓颜听得此语,心中立时一松。太子放行,便是不再追究。他于是拉着穆寒锦一同叩首道:“殿下宏恩,臣铭感于心”太子却无限惋惜道:“你学问不错,可惜了。”三人得赦而去,只道这是太子可惜他周梓颜爱美人不爱江山,白白浪费了满腹经纶。君瑞本也是这个心思,后来见太子面色始霁,也不知他心中所想,就看他附耳同余嘉说了些什么,余嘉推门去后。太子却转头看着自己,一字一句道:“可惜了的。满腹经学、才高八斗,却不是个能吏。这样的文人能有什么用处。”君瑞耳里听得太子冷笑,“不过到底能在任上数月,可见皇叔是喜欢的。” 他说这些话时并没有外人,君瑞听在耳中却不由额上直冒冷汗。
太子话不多,却似乎句句意有所指。嘴里说的是周梓颜,只是话在人背后说又能有什么意思,字字自然都是说给该听的人听的。
看君瑞一张脸顿时煞白,朱佑樘却心中暗暗后悔。他此时已知道君瑞的性子,也就淡了依仗他助力的心思,这会子却鬼使神差一般说出这些话来,教有心的听了,只怕当作字字句句都直刺君瑞。他足前跪伏的臣子哪里就少了,想到君瑞日后也学他们一个样子,不知怎么倒觉得有些不快。
“爷,路引到了。”门扉上传来剥啄声,余嘉被太子打发出来,良久,太子那里却没有动静,不由起意试探。他这句话倒不是胡乱诌的。昨日忘了路引,结果一行人被拦在城门口,使了银子才进得客栈。管事小吏说是明日再来盘查,他只得连夜带了太子密信前往窦元宗那里取这劳什子的东西,虽说窦元宗也到了杭州府外,就这么一会子的功夫到底还是教赵醒惹了祸端下来。现下想起来,他还有些埋怨话,只是憋在肚子里不敢嚷嚷出来。
太子被他这一声轻喊,顿时转过心思来,再看君瑞仍旧那副“臣有罪臣万死”的样子,知道自己失言。只是依他的性子,根本就生不出向君瑞低头的念头,于是隔着门向余嘉说道:“进来。”
余嘉手里捧着路引,一路恭恭敬敬走了进来。他将路引呈给太子,太子却瞧也没瞧一眼,只是看着君瑞那战战兢兢的样子若有所思,口中随意说道:“不必看了,君瑞你下去吧。”君瑞已是芒刺在背的时候,正眼巴巴等着他这一句话,这会子真是欣喜欲狂,忙收敛了心神行礼退了出去。那如蒙特赦的样子,仿佛有什么追着他咬一样。太子看了只觉有些好笑。
余嘉自然不知道他们,看太子神情忽然愉悦,他有些奇怪。太子绝不会是为了这路引高兴,余嘉心中计较。跟在太子身边多年,他深知太子对这些物件从不放在心上,尽管如此,样子却还是要做做的,万一哪天这位主子恼了,这类原本看来芝麻绿豆大的事体追究起来就是逾矩大罪。既然不会是因为路引,那太子又是为了什么展颜呢?
太子并不在意余嘉那弯弯绕绕的心思,他这会儿的思绪已渐渐从君瑞身上转开了去,自然方才心中因君瑞而起的那点点隐约懊悔被余嘉这一搅和算是揭过去了。他无心深究自己的行止,既然来了杭州府,他此刻更想知道那奉旨前来的季晨这些日子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又或是查了些什么出来。
只是他这是白龙鱼服出来私访,不好打草惊蛇。
“殿下,这里人杂。您看……。”余嘉看君瑞走得没影儿了,心里就有些不怎么乐意。这会子赵醒又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厮混去了,太子身边能得用的也就剩自己,若有个什么好歹,自己那单薄如纸的肩头只怕扛不住。
朱佑樘本来正想着入神,听见了余嘉居然大着胆子问了这一声,不由面上一冷。他对君瑞素来温和,可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在他面前放肆。现下这个小小的内官也敢在他面前放言,怎么不教他心头火起。
正要发作,谁知道余嘉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这个余嘉在他身边日久,自然比别人更知道他。看他脸色一变,心里顿时暗暗叫糟,心思玲珑九转,下一刻口里就吐了句话出来:“此处龙蛇混杂,殿下身边有我们陪着。可方才余嘉看见陆大人竟自己出去了,殿下也知道陆大人,若是有个什么不好……”。他算是豁出去了,这个太子性子冷淡古怪又挑剔得厉害,侍从往往不知什么时候就摸了他的逆鳞。他虽然阴晴不定,偏偏对身边的小侍读极是宽待。余嘉就赌他一个“担忧”来解自己的危。君瑞也是宫里待惯了,平日太子叫去,他定会离殿在仁寿宫御花园里逛逛,次数多了,知道几个别人等闲不去的清静小地方,竟越发乐意太子叫去,这会子自然一点也没想到他独自出去了,可路引还在余嘉手中。
果然,余嘉这话一出,太子立刻将余嘉方才的逾矩全然抛到了脑后。朱佑樘心中也是一动,是了,自己挥退臣下早是习惯了的,适才也并没有想到这里是客栈而非宫中。君瑞出去逛,他手中却没有路引,这杭州府又不比扬州,若惹了事出来,免不了身份曝露,如此以来岂不是要坏事!
想到此处,太子忍不住生出些担忧来,于是道:“怎么来去都由着他,他年纪小,做事不周全。你们怎么也不知道看着些。”说着,太子已起身往外走了。余嘉跟在后头,唯唯诺诺,倒也不敢腹诽。才走到雅间门外,太子居然站住了。余嘉慌忙退到一旁,下意识顺着太子的目光去看,只见雅间外的长廊尽头栏杆边有两人正凭栏看着楼下大堂。那两人正在说话。声音十分陌生,话说得也轻,但对于长廊上的太子来说已是足够了。他本来无心去听,却听见这两人话语里头有“维扬本家……陈秀”几个字,不由多生了个心眼。
“这么说来平家是不能沾了,津秦公子果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日收到家主传书,我只想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道理放着大好的生意不做,现下想来倒是我目光短浅了。”其中一人叹道。他话中的津秦公子太子也有几分知道,那是维扬陆家本家人,年纪轻,却稳居家主高位。此人据说手段厉害,说一不二,维扬陆氏大系中还未有能在他手底作怪的。
另一人却有些疑惑:“那陈秀我是知道的,老成持重得很,怎么竟然冒险去淌平家这趟浑水?”
“兄长糊涂了,陈秀怎么能同我陆家比肩。”那人怀里抱的一小碟干炸响铃,似笑非笑捏起一小块蘸了下碟子边倒的甜酱扔进嘴里,“陆家世代经商,但祖上数代簪缨,虽经改朝,仍然势大。所谓树大招风,朝廷正愁找不到把柄。怎么,我们陆氏一族还想着要投怀送抱?陈秀固然财大,只是此人根基浅薄,发迹也不过是这几年里,因此他有财而寡权,朝廷官吏靠他发财尚嫌不足,自然都护着他。这些陈秀必然权衡再三,看他此次居然敢接手这烫手山芋,就知道此人胆气魄力非凡。是个精彩人物。只是不知道他若和咱们津秦公子狭路相逢,斗将起来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他说得调侃,另一人的性子却严谨许多,当下哑然,良久忽然道:“你怎么就抱着这东西不放了?什么样子……。”
太子听到这里,忽然眉头一皱。他早就有些明白了,只是心底却不怎么敢信。那说话的人此刻似乎是察觉了什么,两人注意到了十步开外站的太子,随后相视一眼,转身回自己的雅间去了。太子盯着这两人的背影看了片刻,忽然向余嘉吩咐道:“你叫人去把君瑞找回来。本宫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