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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回

第六回:审青梅无巧不成书 待路引来去且由人

君瑞被余嘉拉着在太子面前坐下,不由偷眼去看太子,见他神情自若,居然亲自起箸伸进碟内将一块醉蟹夹起,顿时觉得诧异。要知道太子平日极重仪态,这些带壳连骨的东西,总要余嘉剔出肉放在他面前才肯稍动。看太子细细端详了醉蟹,终于罢手丢下,君瑞不禁悄悄松了口气。

店内小二将一碗桂花鲜栗羹并一小碟碗豆朝糕端了上来,小心翼翼放在君瑞面前,招呼道:“客官慢用。”君瑞颔首,他并不是皇宫内廷那些嫔妃的龙血龙脉,哪里有太子一贯的架子。看太子正静静用膳,于是放心盛起一口甜羹微微吹凉,斯斯文文咽入口中。

杭州素以“荷花十里桂三秋”的景色著称,而这桂花鲜栗羹正是用西湖藕粉作羹,调入糖烧鲜栗片,撒入桂花制成。色艳羹浓,清香可口。君瑞自幼偏好甜品,吃了这羹,只觉得心情舒畅万分,不由展颜。太子看他眼如弯月,酒窝隐现,觉得心头犹如暖风拂过,顿时面上软和了几分。

“陈大掌柜,告罪告罪,都是平秋的不是,府里那些下人们有眼无珠,怠慢您了。” 顿时客栈里鸦雀无声,除了太子之外,众人都目视同一处。这里莫非有什么大人物来了?君瑞满心疑惑,不由顺势去看。

是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儿拦在客栈门外挡驾。那公子笑得有些傲慢,正对面前一位而立之年的男子作揖。君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觉得此人身上衣衫倒是上品,样貌却谈不上惹人注目。反而是那已是而立之年的男子引人注目,这男子身材彪悍,团团健肉却不张扬,衬着一身整洁布衣,教人觉着老成持重。他稍稍退了几步,谦让还礼道:“二少言重。陈秀此来,恐怕是冒昧了。早听闻平家二少爷是江右商(明代江东商人称为“江右商”,江西商人称为“江左商”,江左江右商人的财势不如晋商徽商,不过各行各业都有大批从业者。)里头少见的出挑人物,精明强干比起平老爷子来,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今日看来果然不错。”

“陈大掌柜过誉了。平秋后生晚辈,怎么敢当。”平家二少笑道,“俗话说‘姜是老的辣’,我身为人子,怎好与父亲相比,只是陈大掌柜客气,看得起我这二世祖罢了。常听家父夸赞如今大盐商中的陈大掌柜是浙直纲头面人物,可惜陈掌柜素来都与维扬陆家生意往来,咱们两家不得深交。家里那些没眼力界的下人今日竟把您挡在外头,实在失礼。”

“二少客气了。”陈秀微微一笑,“陈秀此来是为生意,只要生意成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陈秀靠的就是运粮换盐引起的家。前些日子听说平家粮号近来有宗大生意,常言道‘花香引虫’,陈某大约也是被这‘香气’引来了。”说完,他似笑非笑看向平秋。

“陈掌柜的生意难怪能做大。”那平秋神色顿时认真起来,忽然将傲气收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掌柜的既然是为了那宗生意来,只怕还要劳动尊驾前往平某府内一叙。”

那陈秀闻言于是一笑:“二少,请。”

君瑞对这两人的注意早令太子注目。他知道君瑞与别人不同,并不是爱凑热闹的脾气。方才见君瑞目不转睛盯着这两人,他也不禁随之侧目。

太子与君瑞常年锢于禁中,知道的是内宫倾轧那一套,却并不懂得天下商贾。

天下商贾最值钱的行当莫过粮商与盐商。粮商自不必提。自洪武三年起,商贾按《开中法》以所运之粮换取盐引,随后凭盐引到指定盐场支取食盐,再往官府所定盐区销售,以次获取利益。多年以来,官府所定收盐价始终未变,而盐市利价却是一涨再涨,竟曾出过一份盐引净赚八两银子的高价。因此盐商转大,身价再非昨日可比。盐商又分五纲(即行帮),除浙直纲外,宣大纲、泽潞纲、平阳纲、蒲州纲全是晋商。其中泽潞、平阳、蒲州是晋南,宣大则为晋北。

虽说陆静山少年离乡,在京师也不过只能算作一介寒儒,然而自君瑞出生以来,陆府已是官宦之家,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君瑞自小长于妇人之手,由鸿儒教导,稍大一些,便困足太子身边。人道宫内复杂晦暗,然而周太后不比寻常嫔妃,君瑞进宫后身份又和那些内官侍女不同,仁寿宫门内尚且无人敢起不轨之心。如此一来,君瑞只在书上见过商贾逐利之心,此刻当真见了自然是好奇心重,免不了频频注目。

“看来,陈秀怕是要甩开维扬陆家做生意了?”见两人离去,众人又说起话来,“倒是奇了。平家粮行虽说是领了杭州府牙贴做了牙行,这财势如何比得过那陆家?陈秀不是做了捡芝麻丢西瓜的傻事吗?”“你不知这次平家是揽了大生意的。陈秀确实财力惊人,我听人说维扬陆家筹的粮早已上船,就等陈秀启运了。依我看,他今年只怕是想着手做北地米粮的生意呢。”“你别睡迷糊了吧。平家才多大的谱儿咱们不知道?就那点能耐也学维扬陆家筹粮?再者说了,那陈秀手下的产业都以盐为主,前些年才有余力开了布庄、客栈、酒楼,若今年再插足北地粮业,他莫非是想和维扬陆家分庭抗礼?”众人闻言哄笑起来,唯独那人红着脸争辩道:“我这可是听平家下人说的,总不是空穴来风吧。”众人笑得越发厉害起来,就有好事的挤兑他,“是了,该是他们家门房上的三宝说的,他和你是一路人,往日吹牛全不花心思圆的。”

“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听说秋粮走水的案子只怕是难办了。”一人对众人微微摇头叹息。众人忙问起缘故来,那人说道,“上头派钦差来查啦,听说太子也要会同审案呢。”“要能查出个零星半点的才是古怪。上回大张旗鼓地抄了穆家,结果倒好,只抄出几车破书来。上宪没了法子只坐实了罪名治了穆大人个失职,若非如此,只怕贪赃枉法的罪名定是逃不了的。柳大,你是衙门里办差的,是最明白的人,你说……”

“我说你们这是吃撑了吧,官老爷们的事,你们操什么心?”有个衙役啐骂起来。

“得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只当咱们都不知道!平日咱们不厌烦听你絮絮叨叨,你还恼了。今日竟学乖了?怕是在衙门为这挨了骂吧。好好好,咱们不误你。明儿咱们告诉你家娘子,你在翠红楼有了相好的,看看她怎么治你。”“好啊,你们都吐出来,吃了我请的酒,还塞不住你们的嘴。”众人七嘴八舌闹得厉害,君瑞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他是个有心人,耳里听着,心里也暗暗记下,却不知道太子已是看在了别处。

这桌坐了三人,皆是寻常书生打扮。几人坐在角落,并不引人注目,太子见他们都是平秋走后才抬头点菜,便放了心思在这几人身上。其中青衣男子,正一枚枚在桌上排着铜板,太子起身向那行人走近了几步,才听青衣人轻声道:“明明是三十个铜板,这会子怎么就少了一个?”店小二立在一旁偷笑道:“客官也别忙了,只问三位用些什么,方才平二少说了,帐全算在他那儿就成。”黑衣之人立刻拍案骂道:“这厮的眼怎么就这么毒!……。”

“收声!老三,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话音未落,只听那白衣人压低了声儿喝斥道,随即他转头对小二说,“劳烦小哥儿,咱们不吃了。”说完,起身便要走,却被同坐的青衣人一把拉住袖子,泫然欲泣地露出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来:“颜哥哥,寒锦好饿。”听他说话,太子才发现,这年纪已及弱冠的青衣人,居然有些傻气。那白衣人闻言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坐了回去。太子看他们一举一动,沉思良久,随后起身走了过去,微微笑道:“久不见君,故人别来无恙乎?如此机缘,不如由我作东,你我雅间一叙。”

原来他们竟是旧识。君瑞此时也跟了过来,正满脸疑惑看着两人。却见那白衣人闻言浑身一震,猛抬首,却是满脸疑惑,转而打量来人。太子笑吟吟看他绞尽脑汁,并不再言语。那人目光落在太子腰间佩玉的雕花上头,忽然惊跳了起来:“太……。”

朱佑樘一摆手,截过话来:“幸会幸会,木堂浮梁买茶至此,却遇上兄台。当真是缘分。”

不对。

自己虽是十岁才进的宫,却知道太子少与外官结交。自己这长侍一般的侍读尚且不认得的人,太子却哪里来的旧识?

赵醒被太子寻事打发出去,雅间内,太子敛容坐于窗前。那白衣人跪在地下,不发一言。君瑞知道内中定有情由,因而也作旁观,恭恭敬敬立于太子身旁。只顾偷眼去看跪于白衣人身边的青衣男子,见他依旧萎萎缩缩地死盯着自个儿,下唇已咬得泛白。于是淡淡一笑,本是示好的意思,怎料想,青衣男子竟惊呼一声,缩到了白衣人身后。顿时把君瑞给弄得哭笑不得。莫非自己竟是生得青面獠牙?

正想着,只听太子冷笑道:“知府大人如此匆忙,是预备往哪里去?”他神情冷漠端起茶碗,下面所跪之人更是面色不佳,喏喏答道:“太子明鉴,周梓颜断不敢擅离职守,此番乃是丁忧。”君瑞一旁看得仔细,只见太子眼皮微微一颤,问:“是令尊还是令堂?”

周梓颜道:“是家慈。”

其母去得何其巧焉!君瑞心中一动,忽然就知道其中必有文章。只是他却不敢往深里去想。宫内权势倾轧之惨烈他也有耳闻,虽不是不曾亲眼见识。可民间总不比那宫闱。想来也该是天命有数的缘故吧。君瑞私心底下暗自度忖,倒把方才那灵犀一点抛在脑后,只当是自己多虑。

太子却不做如是想,在他眼中,万般细故皆有缘由,其中险恶非同一般。这周母之亡在他看来,真是了然万分,于是垂问道:“令堂身体一向可好?”

储君如此问了,周梓颜闻言自是心惊肉跳。他由诗礼之家长大,自然知道但凡底子殷实些的人家,多半并不太平。妻妾争宠、嗣子夺嫡,无一不是常见的,哪里有那些小门小户互相扶持、相依为命的温存。

此刻太子垂问,只是一句,便教他思及家中情状,顿时禁不住是寒自心上起。

太子见他脸色泛白,心中早已明白了。杭州知府周梓颜之父正是周洪谟,这周洪谟十七年升任礼部尚书。如今加太子少保,已成了正二品。皇上体恤他年老,因而诏廕一子,本当是嫡长子,但因嫡长子业已亡故,这位周大人又偏爱妾生儿子周梓颜,正室没法子,才便宜了他。按规矩,正二品子,正六品用。这周梓颜,数年前便举了进士,改庶吉士,授七品编修,如今轻轻巧巧升了一级。此子又颇会钻营。升级之时,又因得宠太监梁芳的引见,讨得万妃欢心,万妃也怕此事泄露,因而急忙将他弄出京去。于是一日三迁,竟补了杭州知府的肥缺。

这回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事关重大,但要这么个方走马上任的四品知府夺情起伏,也是不妥之举。想必那些老臣心里最是明白的,说起来这周洪谟到底是只老狐狸,撇得倒很干净。

君瑞未曾见过周梓颜,虽不知道其中情由,却也听闻他这四品来得不干净。同僚中也多因此排挤于这周梓颜。如今看他,却觉此人气宇清洁,实在不似个奸佞小人。就是此时面对太子,他说话也是镇定自若,浑然一位翩翩公子。

太子反而微微一笑,忽然缓和了语气:“梓颜,本宫识你久矣,每回皆在万妃处见你手笔。真真大家气派。想那年你举了进士,成化十七年琼林宴上,本宫代父皇祝酒,见你与罪臣穆清之子——穆寒锦两人同列一席,你二人虽皆入二甲,却不骄躁,反视若等闲。没料想,那穆寒锦因自幼体弱,两年前已辞官返家。而你,所作所为皆出人意料,真教本宫刮目相看。”那周梓颜听至此处,面色顿时惨白,无言以对。君瑞却见他身影悄悄一动,又将身后青衣男子遮去几分。

太子状似无心:“周梓颜,你究竟是奸是贤?恐天下也无人明白。只此番,本宫却有惑待你解来。”周梓颜闻言浑身一颤,旦听得上头太子冷声相问:“周大人身后何人?本官记得,罪臣穆清的家眷已尽数入狱,只待有司发落。那此时是本宫看错了,还是大人身后的果然就是罪臣穆清的独子——穆寒锦?”

周梓颜听太子此语,知道已瞒不过太子,于是低头重重磕在地上,直磕得楼板“嘭嘭”有声,口中道:“臣有罪,臣万死。”太子因而冷笑:“万死倒也不必,你若生得金刚钻的脖子,再来说这话也不迟。”

周梓颜于是磕得越发响亮了起来,一旁同来的黑衣男子终看不过去,忍不住出言道:“没想到太子也是个糊涂的!”

“老三!”周梓颜闻言一惊,忙又磕道,“言九是个粗人,平生惯些江湖气并不晓得尊卑规矩,望太子殿下恕罪。”

“周梓颜,你奶奶的好生窝囊。”言九听他说话,顿时跳了起来,也不跪在地下,只指着他道,“凭你人品才学,何必向个后生小子唯唯诺诺!且随我去,归了山头。虽拜不得头子,做个师爷,不是也好!”

君瑞至今从未见过如此人物,读了经史子集等学问无数,虽也知道民间有人落草为寇,却真是头一回得见。况且如此明目张胆地当着太子金面挖皇家的墙角,更是新鲜事体,于是不免兴味盎然。偷眼去看太子,见他眉头微皱,却也无明显不悦之色,便松了口气,继续看周梓颜作何姿态。

只见周梓颜正要说话,太子手一摆,却去问那言九:“你是何人?”

那言九倒也不惧怕权势,反站得笔直,仰首道:“爷爷我本是山贼,那年跟着咱们大当家的做没本钱的买卖,天目山上劫了当时进京赶考的穆清大人。寒锦公子倒是个极孝顺的人物,竟要替他老父就死。咱们这一行最讲究的就是个‘义’字。因此便放了他们父子。没承想后来倒受了穆清大人天大的恩惠。爷爷我便金盆洗手,甘心做他家护院。如今穆大人遭了冤枉要吃官司,连累了一家大小。我受夫人之命,护着少爷逃了出来,投奔周少爷。我家少爷人已痴呆,万事由我担着,与周家少爷无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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