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次日凌晨,玄广派的人才寻到这片山头,将他带了回去。
我不声不响地当着一块寻常的石头,任由他们自我身边抱起他。
“师父,微元师弟没事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师弟的符不知道怎么丢了,他说要找,没想到居然跑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师父师父,师弟丢了符,真就不能入册了么?”
“入不入册,其实他都不应在此。唉……看他缘份罢。”
“师父为何这样说,师弟聪明伶俐,悟性很高。”
“生在皇家,尘根深种,机巧多智,慧而不纯,既无道根,亦无道性,他不是修道的材料。焉知来日如何?”
……
我平素不爱管闲事。但,那句“他不是修道的材料”存进我心里,反复想着,不知怎么的,就起了念头去松云山上走动走动,看看那个微元。
玄广派的道场在俗世中算蛮大的,大殿宏伟,楼阁林立,占据绵延山脉,弟子甚多,按入门时间与修为高低划分等级,微元是末等里最末流的小弟子,住在最小的山坡上的房舍中。
我隐着身形,遛跶旁观了几天,发现他在门派里,不怎么招人待见。
从旁人零碎闲言中,我得知他的娘本是个宫娥,偶承雨露,生了儿子,获封贵人,但不幸微元跟皇后生的儿子一般大,很是尴尬。其母一为求平安,二为了讨好皇后,就主动求请让儿子做皇后儿子的替身出家。
微元便被送到京郊的一所道观里做了小道士,其母因为这等有悟性的举动,升成了贤妃,渐得圣宠。皇后这才悟到这个女人不是凡角色,但已不大好收拾她了。两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微元所在的道观起了一场大火,亏得这娃命大,玄广派的一位道长恰好路过,顺手将他救下。本要将他送回皇宫,贤妃坚定地说,这场大火乃天意,这孩子本该没命了,被道长救下,是他有道缘。他已不属于这个俗世了,请道长随缘带他回山吧。
于是微元就被带了回来。
据说后来查到,那把火是皇后派人放的,据说贤妃因为这个顾全大局高风亮节的举动,快要变成贵妃了。
微元在师门里,处处表现得很想讨人喜欢。在师长面前乖顺听话,颠颠尾随着同辈师兄们,拿茶递水。
这个年纪的孩子,多是毛糙糙的很有火性,上蹿下跳惹是生非,三言两语不合,就争得脸红脖子粗,嘁哩哐啷打上一架,过一时又勾着肩膀上树下河。唯独他脸上常带笑容,别人说什么他就点头,从不逆着他人的话语,还常常送点小礼物给长辈和师兄,在一堆质朴本色的糙娃中格外与众不同。
我隐身在虚空中,瞧着他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年龄稍大一些的孩子来来去去,但凡有三个以上的人围在一起说话,他必然凑过去。
“师兄,师兄,你们在说什么?”
“师兄,师兄,我也想去,能带上我么?”
“师兄,这个真好玩!”
“师兄,我去拿,我跑得很快!”
“师兄,这个糖很好吃,你们尝尝。”
……
不少孩子见他来了,神情便有些不自在,等他一走开,就小声嘀咕——
“微元师弟怎么总有点……怪怪的……”
“跟咱们不像一路人。”
“皇帝家的小孩都那样吧,比咱们聪明。”
“这就叫会来事。”
……
唯有上回过来找他的那个楞头楞脑的少年长尘真的带他玩,拿他当个师弟。
“师弟,你别老这样。咱师门没那么多规矩,师父都说了,修道者顺自然,率天性。该咋样咋样。”
微元像只小鹌鹑般点头:“师兄,你说得对!”眨眼的工夫又道,“师兄,这个我帮你拿吧。”
长尘无奈翻个白眼:“拿你没办法。”
微元丢了符纸,成了唯一一个没能入册的弟子,更加与众不同。因此越发小心翼翼地看着别人的脸色行事,像只走在薄冰上的小山猫,每走一步,都先伸爪探一探。
他常常躲在角落里,看着其他弟子们结伴去学功法练剑,满脸羡慕。
夜半,我到他床头站站,往往会瞧见他瑟瑟发抖做着噩梦。
其实只是个怕被人丢掉的孩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