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做什么了?他是不是打人?”徐佳佳严肃地问。
“赌博,打人,对父母不满,对儿女不满,对邻居不满,对工作不满,对整个社会不满,全世界的人都对不住他。有钱了就出去赌博,没钱了就在家打老婆打儿子。你知道他为什么打老婆打儿子吗?”唐家明笑了,“因为体弱的老婆,年幼的儿子,不是他的对手。年轻力壮的高利贷上门要债,他躲在床底下,让弱小的母亲和我出去应付。高利贷的棍子还没打到他身上,他就跪在地上哭得惊天动地。逼债刚走,他立刻又神气了,责问我和母亲为什么挡不住逼债的。”唐家明用力伸开手掌,然后握住拳头,“看到了吗?”
徐佳佳看了半天,没看明白。
“指关节,比一般人要粗壮。练功练的,打木桩劈砖头插米缸插绿豆,地摊文学介绍说,按这个方法,可以练成铁砂掌。”
“铁砂掌?!”
“都说了是地摊文学的介绍,全是夸大其词,没一句真话,不过,好处就是拳头确实练硬了。十四岁,父亲冲上来打我,我抬起胳膊一挡,他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我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你去死,死也别让我看见。”
“然后呢?”
“然后我跟母亲离开了那个家,几年后,他真的去死了,自杀。”
徐佳佳松了一口气,但是她马上意识到,面对死亡轻松快乐的情绪是不对的。“人死为大,过去的事不要想了,你跟阿姨现在过得好就行了。”徐佳佳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唐家明笑了,“徐佳佳,我对你太失望了,你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同样的虚伪。”
唐家明说了实话,徐佳佳学会了文明人的虚伪。但是,徐佳佳感到了恐惧,什么样的人在谈及亲生父亲的死亡时,脸上能流露出发自内心的解脱。
“父亲死的那天,我去喝酒了。”唐家明说。
徐佳佳怀疑地看着他,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那一年你多大?”
“十五岁。”
“十五岁就能喝酒?”
“是啊,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不会喝,直接把一整瓶二锅头倒进了嘴里。”
“感觉怎么样?”
“很糟糕。身体发软,没有一丝力气,整个人象是在天上飘,大脑却是清醒得吓人,很多早就忘得一干二净的童年往事,莫名其妙地跑出来。例如,我的赌鬼父亲,也有过赢钱的时候,帮我买过冰淇淋,还带我下过馆子,豪气地说想吃什么点什么,浪费了也不打紧,对了,他还帮我买过一双球鞋,白色亮边,他就我跑得象闪电一样,穿上这双鞋就更象了。”
徐佳佳本能地低头,看到唐家明正好穿着一双白色亮边的球鞋。
唐家明走了,打工的时间到了。他已经大学毕业,放弃了保研的机会。理由是不能让母亲太辛苦。工作也找好了,本地的一家国企,从最底层的销售开始。半个月后报到。推迟一个星期的原因也很简单,打工的那家超市,需要一个星期才能找到替代的人。
“做人,尤其是男人,做事要有交代,要有责任感。”唐家明说。
徐佳佳叹了一口气,唐家明居然是个好人,即便他曾经,现在,也许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诅咒他的亲生父亲,想过杀死他的亲生父亲。
徐佳佳也曾经是个好人,不不不,她那时候年龄太小,准确的说,她是个好孩子。她成绩优秀,常年保持在班级的前三名。她对人有礼貌,看到长辈笑脸问好打招呼。遵守纪律,从不迟到早退,规规矩矩排队不插队也不捣乱。对了,她还总是帮助同学,帮助杨敏补习功课。
作为一个好人,一个好孩子,失去爱她的父亲,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呢?
悲伤吗?是的,但是,并不全部,比悲伤更多的,是恐慌,是绝望,是陷入绝望之后无法行动,无法思想行的尸走肉。
我们并不是想比较悲伤和绝望,哪一个对人类的打击更严重一些。但是,现在,徐佳佳能冷酷地区别这其中的差别了。
作为好孩子的徐佳佳,听到父亲死亡的消息,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完整的自己,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在随着父亲的死去而死去。徐佳佳的母亲更加直接,直接哭出来,“这让我们孤儿寡母以后怎么活啊!”
徐佳佳的脑子很乱,她想了很多,想着家里没有看电视的父亲,会很冷清;没有喝着小酒的父亲,不再是家的模样;不再有男人骄傲地把她扛在肩上,不会有人象父亲那样发自内心地,没有任何私心地爱着她......她低头,仿佛看到自己的心脏的地方,不复存在,成了一个黑色的,看不到无际,不知深浅的洞。她的快乐,遗失在那个黑洞里。
唐家明是截然不同的。父亲的死,他伤心,回忆起父子间所有温馨的好,但是,悲伤,仅此而已,他没有绝望,相反他把未来规划得非常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怎么做,按步就班,不急不躁。他的生活充满了希望。
希望!什么是希望?绝望的反面?
这就是世界的残忍之道吧,你唯一的希望,是他人的绝望。
徐佳佳又回到了灾难发生的那段时期。她惶恐不安地紧紧拽住母亲,跟着一群人去指认现场。这群人里,她唯一认识的是李兰。李兰不停地安慰她,“佳佳,别怕,有阿姨呢,阿姨在这里。”
每一次回忆现场,徐佳佳都会想要呕吐。公车被烧得只剩下漆黑的框架,两团焦黑的躯干纠缠在一起,因为爆炸而四散开来的焦黑,曾经也是血肉之躯。恶梦,一辈子的恶梦,每当徐佳佳情绪低落的时候,恶梦就会随之而来。所以她更加不明白,翻开报纸,点击网络,漂亮姑娘失恋精神失常,在街头裸奔的清晰特写;孩子被无良老师□□,母亲脱下孩子裤子,摆好姿势让记者拍下伤痕。车祸的肢体不全,意外的血肉模糊,都成了真相必不可少的组成。冷静地旁观者指着鲜血淋淋的现场,庄严地说:“看吧,这就是真相,残酷的真相!”亲人们原本需要接受的真相变成了两个:一个是亲人去世了;另一个是亲人死前极其痛苦,死不瞑目。
“你放心,你父亲是个英雄,我们会做DNA测试,把你父亲的遗体和凶手分开。”
安慰的话语永远苍白无力。
袁小宜把徐佳佳调了个方向搂在怀里。李兰抚摸着她的脑袋,“好孩子,别看。”
徐佳佳看着远处,围观的人很多,有人睁大眼睛,有人伸着脑袋,有人踮着脚尖。徐佳佳觉得自己眼花了,“爸爸!”她脱口而出。
童言童语,袁小宜放声大哭,李兰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徐佳佳大声喊起来,“我看到了爸爸!”
“好孩子,你爸爸已经死了。”李兰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