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已经多久,没听到繁繁和翩然的哭声了?
他一下慌张起来,连忙低头看去,他看到几支洞穿过他肩膀手臂的箭,被缓慢地从两个孩子细嫩的肌肤里,拔了出来。
两个孩子合着眼,面上覆着一层血凝成的薄红色的冰,浑身冰冷,一动不动。
他们早就死了,在他的怀中,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没有听到他们的哭声,没有听到□□,就这么怀揣着唯一一点微弱的希望,抱着他们的尸体,祈祷他们还活着。
叶骁怔怔地看着两个死去的孩子,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他什么都没有保住,他谁都救不了。
——只有他活着。
叶骁身子晃了一晃,倒在了蓬莱君怀里。
他怎么还活着呢?
叶骁再次醒过来,是躺在一架宽敞舒适的马车里。蓬莱君跪坐在他身旁,似是刚给他抹过药。
看他醒了,蓬莱君亲手喂了他一盏参汤,跟他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他已经昏迷整整十二天了。
这次接到他的焰火传信,蓬莱君便向白玉京借兵,同时请动与蓬莱君同为白玉京十二祭酒之一的赵胤出山。
赵胤与沈令、阳知风、符青主并列天下四兵,在山南关未失,而北齐没有冯映与沈令的情况下,轻易镇压了这次北齐兵变。
十二月二十五,山南关的塑月军队围困成安京,京内禁军哗变,沈行被当场格杀在大殿之上,成安京无血开城,他们明天就可以抵达成安京了。
叶骁极其安静,一句话都没说。
他没有问任何问题,他就只是靠在床头,一口一口乖巧地喝汤,听养父说话。
然后他向蓬莱君要一面镜子。蓬莱君顿了顿,侧身拿了个袖中镜捧在他面前,叶骁抬眼,清清楚楚地看见,镜子中映出了他一双血红色的眸子。
——那是永夜一族的标志。
叶骁记得很清楚,为了保住两个幼儿的性命,他强行动用了永夜幽的力量,解开了身上最后一道蓬莱君布下的禁制,发动了永夜秘术,当时他拼着最后一丝力量,强行将永夜幽禁锢在体内,只希望自己能撑到蓬莱君身边,救下两个孩子,同时用沈令的心头骨杀了他。
他应该死了才对。如果他没死,那他现在的身体也应该被永夜幽所夺——可这一切都没发生。
一念及此,叶骁猛地抬头看向蓬莱君,挣扎着伸手抓住他袍角,嘶声道:“你做了什么?”
蓬莱君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叶骁片刻,慢慢移开视线,才道,“我和永夜幽做了个交易。”
他用自己换了叶骁。
蓬莱君用自己身体魂魄作为筹码,交换只要叶骁活着,永夜幽就不得现世的束缚。
这个束缚唯一的条件,就是叶骁从此之后,不得动用哪怕一丝龙楼之力,只要他用了,这个束缚即刻打破,叶骁的身体归于永夜幽。
听他说完,叶骁怔怔看他,然后极轻的问了一句,“……还有多久?”
“……夫人宽宏大量,宽限了一些时日,尚有十天——我本来就没多久好活了。”
叶骁用那双不复深灰的红色眼睛看着他,低声喃语:“……我怎么还没死呢?”
是啊,他怎么还活着?
五娘、灿灿、窈娘、那么多他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人,为了保全他的性命而牺牲,可他却连灿灿的孩子都保不住。
两个毫无过错,那么小的孩子,死在了他的怀中,那么多那么好的人死了,他却活着,还用他的养父性命来换他接下来的残生。
他凭什么?这么多人会死,都是因为他的错。
千错万错,咎由自他。
他慢慢松开手,蓬莱君却伸手,把他抱在了怀里。
蓬莱君朱玉色的瞳孔罕见地闪过一丝温柔,他小心顺着叶骁的头发,他说,这话说出来非但自私,而且亵渎英魂,但是,阿骁,我很庆幸死的不是你。
不善言辞的男人字斟句酌地说着,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却都是从他心里掏出来,滚烫,带着血,“作为父亲,本来就该保护自己的孩子。我说过,阿骁,你是我的孩子。”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蓬莱君生得好,却与叶骁那种颠倒风流盛世荣华的美貌不同,蓬莱君的俊美是一种无尘无垢断情绝欲的非人之美,甚至于普通人看他一眼,都会心生亵渎谪仙一般的愧疚。但是他一笑起来,却尽是红尘温柔。
“阿骁,我不是因为你是先帝的孩子而爱你。我爱你是因为在我眼里,你是我的孩子。我爱你胜过爱你的父亲,以及……”
他温柔地捧着叶骁的面孔,低头轻轻吻了一下他冰凉白皙的额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三郎,无论如何,你还有我。”
蓬莱君什么都知道。他包容了他的所有,好的坏的他闯下的祸。可他拿什么回报蓬莱君呢?他任性、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然后,他的恣意妄为将他所有珍视的人和事物焚烧殆尽。
最终,他愚蠢无能,没有保住孩子,还搭上了蓬莱君的性命。
而今日之局,虽是沈令酿成,始作俑者却是他。
他慢慢笑起来,然后眼泪从那双血色的眸子里落下,他几近无声地问自己的养父,如果他没有爱上沈令,是不是后面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灿灿还是他的死卫,跟在他身后、五娘琢磨着怎么给他消暑——
他再说不下去,只是眼泪成串滚落。
蓬莱君只搂着他,良久的沉默之后,才缓缓地道:“爱这件事,本身是没有错的,但是爱错了人,以至于一生错付,却是常事。”
说完,他给叶骁擦去眼泪,让他躺下,给他拉上被子,叶骁攥着他的衣角,他轻声道,“我不会走,你好好睡。”
叶骁抽噎着,闭上了眼睛,然后他听到蓬莱君淡淡地道:“沈令未死。”
叶骁抽了一口气,把手里那片菲薄的布料又捏紧了些。他想,是啊,他活着,沈令活着,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的他们两个活着,那些无辜的人却死了。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天理公道——若有,不是应该他们两个粉身碎骨么?
这时远远有鞭炮的声音传来,叶骁忽然意识到,今夜是元夜。
以前的元夜,所有人都围在一起,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可他和沈令都活着。可他们俩凭什么活着?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
此刻,他真真切切,超越一切的,恨着自己与沈令。
元月初二,蓬莱君一行抵达成安京,朱修媛抱着小皇子,披发赤足,手捧玉玺在城门跪迎,蓬莱君解衣而覆,赐乘朱轮车,满城上下对塑月蓬莱君的仁厚赞赏有加。
然后这场兵变,就这样彻底结束了。
所有的罪愆都推到了沈行身上,他矫诏冤杀太子、弑君杀臣、阴谋兵变,被枭首戮尸,冯映被追封为怀永太子,择日风光大葬。
第二日,沈令乘着一乘普通马车进了成安京,他从车帘的缝隙中看到城头挂着数颗人头,内中一颗残缺不全,面目狰狞的,就是他的弟弟沈行。
不久之后,他的人头大概也会挂在那里吧。他平静地想着。他本来就该死,他发过誓的,伤害叶骁,流了叶骁血的,都该死。而他就该被碎尸万段。
希望挂上去的时候眼睛还在,能让他看到叶骁。
那日沈令护着窈娘的尸体力尽被俘,宋将军抓着他领子怒吼为何背叛他们,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冰冷剑锋横在他颈子上,拉出一条细长伤口,却最终还是没有斩下。
他被灌了化功散,制住一身武艺,押在军中,然后就是白玉京出兵,北齐兵败,他被押往白玉京,软禁在监国府里。
沈令踏进监国府大门的时候,只觉得恍如隔世。
府内全没了之前的热闹景象,虽然依旧整洁,却多了一种破败萧索。
沈令被关在偏院,不能踏出院门一步,随时有人监视,片纸只言都递不进来——而这一切他都不在乎。
他安静得像是一道幽灵,一整日一整日的不言不动,只摩挲着手里的三彩瓷罐——那是窈娘的骨灰。
最开始唤他沈大人、然后唤他夫君、唤他阿令的言笑晏晏,美丽持重的女子,如今便是他手中这小小的一个瓷罐中盛的一握清灰。
被押到京城的路上,他听到只言片语,知道了叶骁未死,却也知道了整个秦王府,除了出任山南关知府的黛颜,所有的人,都死于这场雷州兵变。
都是他害死的。所有人。那么小的两个孩子,最后也死在了叶骁的怀中。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是他害死的。
他做的选择、他布的杀局、他下的命令,结果却是别人来承担。
叶骁不会原谅他。他很清楚这一点。他也没有奢求过叶骁可能会原谅他。
沈令看着着手里冰凉的瓷罐,他对自己的未来毫不关心,左右不过一死而已,他只想再见叶骁一面。
对叶骁说对不起,让他不要责怪他自己——虽然他并没有资格这么说。
然后呢,他没想过。他只觉得,叶骁要怎么便怎样。他随他处置。
剥皮抽筋、凌迟碎尸,怎样都好,他只想,再见到叶骁一次。
想再看他一眼,哪怕是远远的,只看一眼,叫他立时去死,他也甘之如饴。
结果,他没有见到叶骁,却等来了蓬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