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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第八十一回 雪满头

第八十一回雪满头

元夜初八这天,蓬莱君轻装简从到了监国府。他屏退众人,缓步走进软禁沈令的小院。

沈令一身素色衣衫坐在窗前,头发随意挽了个发髻,插着一根木簪,他垂眸看着手里瓷罐,眼神却是飘的,像是看着不知道哪里的谁。

蓬莱君忽然毫无道理的在这个瞬间想起了叶骁的父亲,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丧偶的帝王披发素衣,坐在窗前,凝视着手中亡妻留下的一柄纨扇,像是在看谁,又像是什么都没看,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然后他与叶骁,就同样被这般情深辜负。

蓬莱君顿了顿,缓步走到门口,内力被封与常人无异的沈令才听到声音,看到是他的一瞬间,他那双暗淡的眸子一下亮了起来,他飞快向蓬莱君身后张望,在看到并没有其他人的时候,那双眸子就像偶然泛起一点火星的灰堆,重又沉晦了下去。

蓬莱君在他对面坐下,沈令行完礼,两人都默然了片刻,最后是沈令先开口,他问道,秦王安好?

蓬莱君没有回答。他朱玉色的眸子只是看着他,想起数日前初到成安京的那一天。

那时候叶骁刚能起床行走,结果刚进了成安京,他就不见了,随员一下就炸了,蓬莱君却没让他们去找,就按照预定行程住进驿馆。

他知道叶骁去了哪里。

当天晚上,叶骁一瘸一拐地自己回来,面色苍白,身上被冷风吹透,一头栽在他怀里,被他抱回了暖阁。

他的孩子全身冰冷,微微打着抖,把脸孔埋在他臂弯里,他没说话,只是给他除了外衣,放进暖呼呼的被窝。叶骁缓了好久,才攒起劲儿慢慢坐起来,蓬莱君端了热粥喂他,叶骁乖乖喝完粥,像个小孩一样靠在他肩头,慢慢地道,“阿父,我完了。”

叶骁去了监国府。

他没进去,就在外面痴痴地看了一天。

他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只想着再见到沈令,胸膛中那股尖锐的恨意就冰冷着在五脏六腑里席卷而来——沈令是必须要死的,他不死,无以谢英灵。

然而就在他走到监国府门口,看到街口惯常摆着的胡麻饼摊子的一瞬间,他近乎于本能地走过去,买了两个,正要从袖子里掏钱的时候,他仿佛被冰水兜头浇过一般,楞在当场。

摊子主人是个刻薄老者,看他在袖子里摸了半晌没掏出钱来,不耐烦地夺过他手里胡麻饼,把他赶开,叶骁脑子里乱哄哄的,被他赶走,摇摇晃晃走到监国府角门处的时候,他才低头看着空无一物的手。

他刚才一面极其冷静地想着处置沈令到底是交三法司会审还是直接请上谕,一面却不自觉地去买了沈令平日最喜欢吃的这家胡麻饼。

死了这么多人,到了这个时候,明明胸口恨意都快压抑不住了,他却还惦记着沈令。

叶骁抬头看着面前青石高墙,他想,沈令就在这堵墙的后面。

看,多简单,几步,他就可以走进去,然后呢?

一路上想到的所有可能忽然在这一刹那全都没了。叶骁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他想不出走进这个府邸,见到沈令,他会说什么,有什么反应。

他在路上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沈令食肉寝皮,但是到了此刻,一墙之隔,那些鲜明冷硬的恨,就像是夏天大太阳下头的冰,慢慢地化了。

他想看看沈令,想看他现在好不好。

你看,他还在这里站着,还没有见到沈令,那他要是见到沈令了呢?他会怎么样?

叶骁不知道。他用尽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没有进去,就这么在监国府外待了一天,快要宵禁,才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回来。

叶骁靠在蓬莱君肩上,手背遮着眼睛,他唇角微微上弯了一下,他极轻地道,“阿父,我到现在还是爱他。”

他说:“我今天在监国府外吹了一天的风。我终于明白,不爱沈令这件事情,我做不到。”

可他不应该再爱沈令了。那是不对的,他现在只该恨他。

五娘、灿灿、繁繁、翩然、窈娘——那么多的人,为沈令死了。

是,沈令中途后悔,坦诚一切,为他独挡追兵——可这没有意义,他的亲人,他爱的那些人,都死在了沈令这一场兵变之下。

他应该立刻杀了沈令以报亡者在天之灵,可他却痴痴地想,不知沈令还好不好——他对得起谁呢?对得起那些为了保护他,即便已经身死,还是愿意为他再战一次的英魂么?对得起那些为他粉身碎骨的人么?

可他确确实实地,到现在为止,都深爱着沈令——他可以恨沈令,但是他没法做到不爱他。

眼泪从叶骁手背与面孔的缝隙间淌下来,“我那么爱他,我爱他爱到没有原则,是非不分,是的,我现在不原谅他,但是我总有一天会原谅他,会只想着与他厮守余生,我一定会的——那我有什么脸去见灿灿和五娘?他们为了我死了啊!我连灿灿的孩子都保不住……”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手无力垂落,蓬莱君捂住了他的眼睛,感觉到他纤长睫毛划过掌心,温热泪水从他指尖滑落。

叶骁说,阿父,我没法不爱他,可我不想爱他了。我应该杀了他,可我做不到……但是爱他这件事,太痛苦了,我没法原谅我自己,阿父,救救我吧……

被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哽咽着说:“阿父,救救我……”

蓬莱君顿了一下,“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叶骁拉下他的手,侧头看他,与他一模一样的朱红色的眸子茫然地看着他,他嚅嚅地道:“……我不知道……”

他抽噎一声,茫然地摇头,血色的眼睛中现出了孩子一般天真的稚气,他眨了眨眼,俊美面孔上大颗泪水滚落,“……阿父,我该怎么办?”

然后他笑起来,大颗的泪水从血色的眼睛中滚落而下,“阿父,我不想爱他了。”

那是他今生所见,最为绝望的叶骁。

他的孩子哭着对他说,他不想再爱沈令了,可只要叶骁活着,他就没法不去爱沈令。

他的孩子与他一样,明知错付,无力自拔。

蓬莱君瞬间洞察了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绝望和他打算做什么。

他只在心内衡量了一瞬,便抚摸着叶骁的头低语道:“只要是你的决定,我什么都好。阿骁,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闭了一下眼睛,从回忆中跳出,蓬莱君重新看回面前清瘦如纸的男人,他慢慢摇摇头,“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

沈令一下慌了,刚要再问,蓬莱君微微摇了摇头,沈令猛的顿住,他低声道:“……我的错。”

是啊,沈令的错,可承担的人却是叶骁。

蓬莱君沉默着凝视沈令,心内忽然有了一丝微弱的怜悯。

他爱的人不爱他,但是他至少还有叶骁,可沈令,什么都没有了。

蓬莱君轻轻摇了摇头,缓缓起身离开。他离开前只对沈令说了一句话:“你失去叶骁了。”

沈令安静地看他,闭上眼,无声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

他早就知道。五娘死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他失去叶骁了。

叶骁愿意为了他死,无论他对叶骁做了什么,叶骁都会原谅他,但叶骁不会原谅他伤害他的亲人——五娘、灿灿、窈娘、繁繁、翩然,这些人的死,他莫辞其咎。

蓬莱君听了这句,转头看他,白发的男人那张漠然面孔上现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情绪。

沈令说不好那是什么,只能说是一个怪异的混杂了同情和冷笑的表情。

他摇摇头,轻声说,沈令,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沈令最后一次见到蓬莱君。

元月初十,蓬莱君薨逝于成安京。

沈令是在三月初三上巳节那天见到叶骁的。

当时蓬莱君丧事完毕、冯映下葬、兵变诸人俱都定案,朱修媛之子登基为北齐国主,一切尘埃落定。

沈令等到的,是一杯宫内赐下,化去他所有内力的药物。他有些奇怪的喝了下去,只想为何不是毒酒?后来一想,他这样大错,合该明正典刑,这杯药不过是怕他出乱子而已,便心下坦然。

上巳节正是晚春,满院芳菲,院内一棵老梨,盛开得如同燃烧的雪白的云,沉甸甸压弯了枝杈。

沈令正在凉亭内写字,忽然听到扑簌簌柔花轻摇,他一抬头,看到叶骁拂开重云一般的花,向他而来。

叶骁广袖玄衣,犀簪玉冠,他忽然停住,似是枝杈勾住了头发,他无奈地抽出发簪,一头雪一般的长发刹那倾落,合着落花如雪,拂了一身还满。

手里拈着玉冠,叶骁朝他望来,映着沈令清瘦身影的,不再是雨前天空一般的深灰色眸子,而是一双与蓬莱君一般无二,血红色的瞳孔。

看到叶骁的一瞬间,沈令手中的笔落在案上,染了他满袖的黑。他颤抖着,看向叶骁。

他怎么了,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看着那人走入亭内,在他对面停住,沈令按着心口,惶然地唤了一声,“三郎……”

叶骁平静地看着他,微一躬身,敛袖为礼,慢慢地道:“沈侯别来无恙,叶某久疏问候。”

哪里不对……有哪里不对,这不是他的叶骁。

叶骁从不曾如此平静宁和。哪怕是战场上第一次见面,他也从未用如此疏离语气对他。

沈令只觉得自己像个被捅了一刀的气囊,浑身的力气往外泄,他快站不住,撑着桌子向后踉跄了几下,叶骁规规矩矩地一笑,“沈侯小心。”

不对……不对,叶骁怎么了?这不是他认识的叶骁……

对方好心地搭了把手,扶沈令坐在石墩上,自己在对面落座,告诉他,对他的处分已经下来。

按理沈令必死无疑,但白玉京提了个要求,开出了一个让塑月无法拒绝的条件:十五年之内,让叶骁成为白玉京仅次于京主的长生狱主,执掌十二学宫。

白玉京下三位尊主,掌管一切政务的白玉京主、执掌学宫的长生狱主,以及执掌军务的天上重主,不以血统传承,而是有能者居之。

而这三个位子,京主与重主世代传承,唯独长生狱主这个位置,却是空着的时候比有人的时候要多些。

无他,这个位置太重要了,成为狱主,就意味着白玉京所有的智慧可以为他所得所用——在此之前,从未有任何一国宗室成为狱主的先例,而作为代价,他们要沈令。

塑月是无论如何要沈令的命的,但这个条件摆在显仁帝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犹豫了。

最后显仁帝一咬牙,把这个裁断推给叶骁,让他自己处理。

叶骁只思考了一瞬,便含笑答应。

这次兵变主要靠白玉京救援,再加上之前塑月闹天花也是白玉京援手,对方摆出的条件又如此优渥,塑月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所以明面上,沈令是此次北齐兵变的祸首,自然与北齐监国叶骁和离,赐死以庶人礼葬之。

等这边事情处理完毕,沈令就要前往白玉京。而这些沈令根本不关心,他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的未来死活,他充耳不闻,只惶然又近似于恐惧地看着叶骁,在对方说到告一段落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腕子,“三郎,你怎么了三郎?”

叶骁侧了一下头,慢慢把他的手从自己腕子上拨下去。

沈令一身武艺全废,根本挣不开,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从叶骁腕上带下,他抬眼看叶骁,对方一双血红色的眸子平静无波。

他的心一点一点往下坠,沈令觉得自己落下泪来,微微眨眼,眼内却一片干涩。

他松开手,沈令的手一下搭在桌上,叶骁才道:“孤不惯与人亲近,失礼了。”

他看着对面沈令抖得不成样子,叹了口气,挽起袖子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沈令捧起杯子,一半喝了一半洒了,略微定了定神,叶骁含笑轻轻点了点自己额头,清润声音徐徐传来,“我只是在这里,自己刺了一针罢了。”

沈令只觉得自己如同在寒冬腊月的雪地里,被人兜头浇了一身冰水。

叶骁之前曾经告诉过他,人类的所有感情,是由额前这一块掌管,只要破坏了这里,人的感情就会消失。

叶骁朱玉色的眸子凝视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对,如沈侯所想。我放弃了一切的感情。因为只要有感情在,我就没法做到不爱你。”

“那就所有的,都不要了吧。”

正月初十,蓬莱君在他的怀中死去,然后消失。

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刹那不见,契约之下,蓬莱君的身体与魂魄,都成为了永夜幽的美食,从这个人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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