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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第六十七回 绝红鸾

第六十七回绝红鸾

回了王府,沈令向蓬莱君和叶骁禀报了京里发生的所有事。

听到横波和王姬、青城君、华盖夫人身故的消息,蓬莱君垂下眼,几近无声地喟叹,叶骁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情绪波动,只嗯了一声。

听完之后,接过沈令呈上的那封给自己的王姬遗书,蓬莱君枯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出去。

王姬给叶骁的遗书,是一封家书,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莫贪甜,年纪大了,少吃些甜食,也不要贪凉,着风晚年难过,还有以后要乖巧一些,姐姐不在了,别再依着性子胡来……还让他待沈令好些,她说沈令至情至性的人,又不怕你,又深爱着你,生死相许,是你的幸运,这样的人这辈子你怕再也找不着第二个啦……

叶骁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把信看完,他把信小心翼翼叠好,抹平,叠线锐利得仿佛能刺伤人一般,放回信封。

沈令看得莫名心惊,正要说话,叶骁垂头淡淡地道:“我知道了,阿令,你也累了很久了,你休息一下吧。”

他看了一眼沈令,淡淡笑了一下,他说阿父告诉我怀儿和福福死的时候,后面会怎么样,我就心里有数了。你来,只不过是打破我心里那点儿侥幸而已。

不对,这不是叶骁的正常反应。这不对劲。他太平静了。这不对。

沈令皱眉,叶骁一摊手,“真的,信我啊阿令。”语罢,他拍了拍沈令,雪花嗖的一声跳到两人中间,乖乖躺好,脑袋搁在爪子上,耳朵往后压,漂亮的金眼睛无辜瞅着他,样子可爱极了。

叶骁摸了一把雪花的脑袋,外头有人通报说蓬莱君有事找他,他出去,沈令往后一仰,在炕上躺平,他伸手撸了撸雪花的下颌,雪花呜呜着把脑袋搁在他手上,动物毛茸茸的触感和它身上暖呼呼的气息让他一直紧绷到现在的精神微微放松,他小小声说,你过来点,雪花立刻匍匐往前,把脑袋靠在他肩头。

沈令轻轻的,包含谢意地吻了一下小狼的面孔。

他说,谢谢你,雪花,救了我的三郎。语罢,他忧心忡忡地看向叶骁消失的方向。

这样的叶骁,太异常了。

接下来几日,叶骁一切如常,沈令的心却越悬越紧——他表现的太正常了,就好似王姬与横波的死讯是两个与他不相干的人一般。

他对他说了横波的遗言,叶骁也只是沉默片刻,便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他一腔准备好的劝慰,反而全憋在了喉咙里,一声都说不出。

叶骁以一种惊人的平静接受了这件事,然后沈令越发惴惴不安。

直到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蓬莱君唤他和沈令过去,他本以为是要商谈启程回去的事,哪知蓬莱君跟他说的却是和阿依染的婚事。

他告诉叶骁,弥兰陀已经收下聘礼,他也正好在此,方便起见,就在末那楼部和阿依染成婚,带新妇回转列古勒。

叶骁一听整个人就炸了,他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还没等他说话,蓬莱君朱玉色的眸子冷冷地扫向了他,“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叶骁闭了一下眼,吸了口气,他沉声让沈令出去之后,才沉声道:“……我这怎么叫任性?”

“你知道为何为你订了这门亲事?”

叶骁冷笑,“知道。”他当然知道。弥兰陀未来会是北狄之主,塑月百年国策就是南北怀柔而东西扩土,与北狄结成姻亲是最快最好的方式。而这次丘林部归附,又全要仰仗弥兰陀援手,所以才有议婚这一说。此外,无非就是他与沈令见不得人,一国亲王与宦官滚在一起,风流小愆,但若搞得不婚绝嗣,那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不就这点意思?他冷笑:“我不会娶任何人的。”

“所以,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蓬莱君语气隐约无奈,“你是塑月唯一的亲王。”朱红色的眸子看着他,“阿柔不在。你该长大了。”

“……我不娶。”

“你当然可以不娶,我难道还能押着你拜堂么?”蓬莱君鲜少说这么多话,他歇了一下,“你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为你收拾烂摊子。穗舫的事、这次成婚的事,没错,你大可以任性,但我可以为你收拾到什么时候呢?”

这句话一出,叶骁隐隐觉得不对,整个人愣住,蓬莱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道,“我体内植入了‘息壤’。”

叶骁愣了愣,他继续道:“那是蛊毒的一种。”说完蓬莱君顿了顿,似乎想了一下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我大概最多还能再活三年。”

深灰色的眼睛猛的睁大,叶骁过了好半晌才挤出不可能三个字,蓬莱君平静看他,“叔靖,我骗过你么?”

他猛的咬住下唇,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我不会娶她的——”

“我说过,你可以不娶,后果我为你承担。”他叹息一般地说,你也好、阿柔也好,对自己婚姻任性的人,可曾有一个有好结果?

他笔直地看着叶骁,朱色的眸子沉静异常,“如果你当初不强求列家女,穗舫不会死,你不会声名狼藉,塑月皇权稳固,无机可趁,恒儿与小皇子会活着,横波与阿柔……”他闭了一下眼睛,“……何至于身死名裂。”

在听到那两个名字的时候,叶骁的身体晃了晃,他勉强撑住自己,吸着气看向蓬莱君,绝望地道:“……如果今天是先帝,你也会这样么?”

蓬莱君极其古怪地看他,“我一直劝说先帝再立新后。”

他看着叶骁一字一句地道:“先帝不娶的后果,我承担了。日后史书中蓬莱君会被记成以色进的幸臣;你不娶,我也担了。但是,塑月千万子民、百年国策,我替你担不得了。”语罢,他顿了一下,取出一块帕子掩住嘴唇,拿下来的时候,上面血迹斑斑,唇角犹自有血,触目惊心。

叶骁攥紧了拳头:“……阿父你逼我。”

“你身为秦王,自当肩负天下。”蓬莱君平静地道:“叶骁,我问你,天下以万民膏脂奉你,你以何还天下?”

他这一句语气平静,却恍如黄钟大吕齐鸣,叶骁浑身一震,说不出话来,然后蓬莱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对他露出了一个近于苦笑的表情,他说,阿骁,阿父只有你了。

叶骁再掌不住,他深吸一口气,胡乱行了个礼,夺门而出。

他并没有立刻回自己的院落,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儿,雪花正满王府溜达,看到他立刻过来撒娇,叶骁弯腰,把他一百来斤的“小女儿”抱在怀里,小狼呜呜着双爪抱住他肩膀,不住的蹭。

把雪花抱到外头放下来,叶骁走到马厩前忽然站住,他楞楞地看着里面各色名驹,忽然想起,自己那匹美丽又温驯的纯金色的马不在了。

为了保护他,它死了。挡在他身前,死了。血溅了他一身,哀鸣着死去了。

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带着雪花出去。雪花似乎察觉到他的异常,走几步就拿湿漉漉冰凉的鼻子碰碰他的手,他随手摸了几把,裹紧裘衣,往城外走去。

北狄晴日的太阳晒得人发昏,空气清爽又暖和,叶骁觉得自己一念万千,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他只翻来覆去默念着蓬莱君对他说的那句话:天下以万民膏脂奉你,你以何还天下?还有那句,阿父只剩下你了。

他心乱如麻,不自觉地便到了东城墙外,只见墙外一株光秃秃的大树,下面许多妇人席地而坐,膝上睡着幼儿,叽叽喳喳一边聊天一边做针线活。远处烤窑那边有隐隐的歌声和热馕饼的香味穿来,一派安乐祥和。

他远远站住,雪花倒是熟门熟路的过去讨摸摸,他看着雪花被撸得四脚朝天,四个白爪爪和白肚皮扭来扭去,他忽然就想,自己的任性,会毁掉这一切。

正如蓬莱君所说,他可以拒绝显仁帝安排的这次婚姻,他的养父会替他收拾善后,可是未来呢,还有那么长的人生,他要每一次都任性,每一次都让别人为他的任性让步么?

叶骁忽然就怨恨起来:如果是他的哥哥,只会硬压,他梗着脖子撑着就好,但蓬莱君太了解他了,他不逼他,只捏着他的软肋,告诉他你尽可以任性,后果我为你承担。

他正想着,忽然看到有个秀丽女子走来,定睛一看,正是阿依染,雪花还围着她跑前跑后。

阿依染拿了个盘子,里头是刚出炉的热馕饼包着烤肉和豆泥,她朝叶骁一屈膝,“殿下吃过饭了么?”

叶骁摇摇头,阿依染就把他领到烤窑边一处条石上坐下,旁边有人送了葡萄酒过来,阿依染看他默默吃了饭,把剩下的馕饼和烤肉都撕成小块喂给雪花,雪花吃得呼噜出声,叶骁看了会儿它,才看向阿依染。

“居次怎么在这里?”居次是北狄话公主的意思,阿依染说天气好的时候城里妇女都爱来这里做针线,她这次回来,弥兰陀怕她闷,就让她多出来走走,她便也带着侍女来这里做针线活。

被他看了一会儿,阿依染顺了顺膝上翻着肚皮的雪花,她低声道:“殿下有事和我说?”

叶骁给两人各倒了杯酒,摸索着杯子,沉沉点了点头,阿依染想了想,“是成亲的事?”

叶骁又点了点头,阿依染那双春草一般柔婉的绿色眼睛看向他,过了一会儿,低声说,“殿下并不愿娶我,对么?”

叶骁轻轻点了点头,才道:“居次美貌贤淑,我声名狼藉,本来就是高攀,何况我心有所属,如此婚配何等委屈居次。”

闻言阿依染又认认真真看了他一遍,“那殿下去与我父王退婚就好。”

“……恐怕不能。”

“哦,那也没关系,我不是拈酸吃醋的人,婚后殿下与自己所爱之人还请如常,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她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语气从容,叶骁沉默了一下,“居次也并不喜欢我,这样的婚姻居次甘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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