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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第六十七回 绝红鸾

十八岁,还是个少女的女性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她说,我先夫被兄弟所害,我不愿再嫁给杀夫仇人,父王怜爱我,允了我别的亲事,我已经任性过了,我是个成人,哪里还能再任性第二次呢?

任性两字狠戳入叶骁胸膛,他微微出了一下神,阿依染继续道:“而一路看来,殿下温良恭谦,刚才又与我坦承已有心爱之人,重情重义不愿欺瞒弱女,实乃良人,父王为我择这样的夫婿,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居次难道就没有心仪之人么?”

那双平静如水的绿眸终于有了一线波动,她想起出嫁前那个每日跑到她帐篷前为她唱歌的英俊少年,唇边有了一丝微弱的笑意,但随即消去,她用一种女性特有的柔和与耐心,对叶骁道:“有没有重要么?我是末那楼家的居次,我从小吃最嫩的肉、睡最软的垫子、穿丝绸的衣服,十指不沾阳春水,行走起居全由人服侍,但这些是我该得的么?不是,这是一种预支的回报。对于我未来要为部族的利益服务的回报。我的部族需要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殿下,居于此位,承其应受。此等道理天经地义,我阿依染一介女流也不敢轻忘。”

她说了和蓬莱君一样的话。

叶骁长久地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郑重地,向阿依染深深一揖。他正色道,居次心胸足以母仪天下。

语罢,他又行了一礼,带着雪花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阿依染轻轻叹了口气。

他慢慢走回王府,已经是下午时分,他回了自己房间,一把将沈令紧紧抱在怀中。

沈令轻轻唤了一声三郎,拍了拍他的背,问他和蓬莱君谈得怎么样了,他抱着沈令摇摇头,沈令微微颤抖起来,他在他颈边发出一声类似于啜泣的声音,他说,三郎,你不能娶她。

他哪里还顾得呢?把他的叶骁让出去,让给别人。

叶骁抱了一会儿他,把他慢慢推开,让他坐在椅子上,自己居高临下按着他肩膀,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把蓬莱君对他说的话完完整整复述给沈令听,沈令听完脸色苍白,他近于绝望地仰头看着叶骁,嘴唇微微颤抖,他伸手抓住叶骁的袖子,破碎一般唤了他一声,叶骁点点头,只看着他。

叶骁下了某种决定。而且不可违逆与更改。

沈令想,他要离开我了,我该怎么办呢?怎么才能挽回他呢?我该拿什么来换我的三郎?我要留下他——

他忽然手忙脚乱地解开领口,从胸前把那块叶骁送他的昆山佩拿出来:“……三郎,这个,把这个给君上,君上不是说会允你一件事么?我去拿给君上,我和他说,说你不会跟阿依染成婚……”他看着叶骁,哽着声音道,“三郎,我会伤心的……”

他生平何曾如此惶恐过,就连昔日叶骁命垂一线,他想的都是大不了一起赴黄泉,可此刻,他心如擂鼓,整个人浑身发软,冷汗不断往下淌,只觉得自己随时都会站不住,扑倒在地。

沈令双手捧着玉佩,看着叶骁,叶骁也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叶骁接过昆山佩,重新给他戴上,放回领中,他捧着沈令的脸,柔声道:“阿令,用不着它。我想清楚了。他们说的都对。可想和自己两情相悦的爱人长相厮守算得上什么任性呢?塑月以万民奉养我,我回报塑月肝脑涂地足以。我干嘛还得搭上我喜欢的人?”

沈令睁大了眼睛。

叶骁说,去他妈的成亲,老子不干!

然后他俯身,在沈令的额头亲了亲。

“我啊,只要有阿令就够了。”

“……哦,也就是说,秦王是要悔婚?”

第二天一早,叶骁趁所有人都在的当儿,向弥兰陀提起退婚。

弥兰陀一手挡下就要站起来的稚邪,他瞥了一眼蓬莱君,蓬莱君没什么表情,只垂着头理了理袖口,他转而看向叶骁,眯起眼睛,“即便这是贵国皇帝陛下的旨意?”

“我自会去与陛下解释。”

弥兰陀点点头,露出了一个毫无笑意的表情,“噢,那我不同意,你,必须娶我的女儿。”

他这一句出乎叶骁的意料,他也飞快看了一眼蓬莱君,随即调转视线,正视弥兰陀,“我自会补偿弥王。”

“我不接受。”弥兰陀淡淡地道,“现在北狄诸部都知道我的女儿要嫁给你,我为此违反了规矩把阿依染从丘林部带走,塑月的聘书我都接了,你现在说不娶了?叶骁,你在侮辱谁?”

“……那弥王待如何?”

“明日大吉,即刻完婚。”

“若我不肯呢?”

“……蓬莱君体内的‘息壤’,有阿古在,随时可以抽出来。”弥兰陀淡淡地道,甚至还颇有余裕地笑了一下。

“——!”叶骁整个人震动了一下。他愕然看向弥兰陀,对方那双碧色眸子笔直回看。

蓬莱君终于抬头,他看都没看弥兰陀,只看着叶骁,“秦王勿受胁迫。”

银发男人哼笑了一声,看着叶骁煞白一张脸,悠悠地道:“秦王要试试么?”他伸出两根指头,“第一,我说的是不是真的,第二,看我敢不敢。”

叶骁紧咬牙关,一声未吭。

他知道,这是真的,而弥兰陀敢。

语罢,弥兰陀拍拍手,身后有人奉上一方玉盒,里头是一对雪蝗,“本来是两对,一对给蓬莱君用了,还剩一对,也尽够治愈沈侯,还请秦王笑纳。”

他这一下抓住叶骁死穴,但随即示好,一打一拉叶骁全无招架之力,他咬着牙收了玉盒,道了谢便疾步而出,沈令追出。弥兰陀拍了拍稚邪,“去,收拾房间准备东西吧,幸好都是现成的。”

稚邪顿了顿,柔顺垂头,向蓬莱君行礼退出。

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弥兰陀笑眯眯给蓬莱君倒了杯奶茶,微微颔首,“刚才多有得罪了。”

“……”蓬莱君看看他,再看看杯子,他没有喝,抬眼看弥兰陀:“总要有人扮黑脸。”他顿了顿,“但是,弥王,不要再威胁秦王了,无论用谁。”

弥兰陀含笑称是,从善如流,蓬莱君起身离开,弥兰陀笑着摇摇头,又给自己斟了杯奶茶。

沈令追着叶骁出去,快出院子的时候被绊了一下,叶骁停住,回头一看,沈令拧了脚,一瘸一拐地拖着脚在后面追他。

以他武功之高,要何等心神不宁才能这样。叶骁折回去,一把把他抱起来,回了房间。

雪花兴冲冲来迎他们,迎面一股戾气,吓得夹着尾巴进屋蹿到桌底瑟瑟发抖。

叶骁把沈令放在炕上,扒了他鞋袜,在伤处按摩了一会儿,抹上药油,刚要起身,沈令伏在他肩头,抖着声唤了一句“三郎……”然后就说不出话了。

他能说什么呢?跟他说,不要成亲?他怎么说得出口?这是关乎蓬莱君性命的事。

他知道蓬莱君对叶骁意味着什么。那是把他自亲生父亲残暴虐待中拯救出来,爱着他、教育他、抚养他长大的人啊。也是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上,叶骁残存不多的亲人了。

叶骁缓缓坐在地毯上,把头埋在他膝盖上,沈令面孔挨上他发上玉簪,他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来。

他知道,叶骁愿意为了他死,但是现在放在面前的,是比死还难的选择。他想安慰叶骁,告诉他,没事儿,和阿依染成婚吧,但是他哪里甘心呢?他一想到叶骁会成为别人的丈夫,即算只是名义上,他都伤心难过不能自已——何况叶骁若真娶了王妃,必然不会薄待她,也不会委屈他,那便只能分开,可他怎么愿意?那是他的叶骁啊,他投注了所有爱恋与所有情感的男人。

他忽然开始发抖,浑身发冷,他指尖痉挛一般抓住叶骁肩背的衣服,他艰难而断断续续地说;“三郎,我、我若是没有你,我就不是我了……”他想,三郎,我爱了你,才知道自己也是个会哭会笑的人,可若我失去了你,我哪里还回得去不是人的那时候呢?

他像得了热病,身体内部冰凉,肌肤却滚烫,整个人蜷缩起来,轻轻打着抖,他想,三郎,没有你,我会死。

但这句他咬破了嘴唇也没有说出来,只慢慢把一股腥甜咽回去,吞下肚。

他说不出口。他说不出口。

叶骁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沈令才听到膝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阿令,对不起。”

他说,阿令,我只有蓬莱君了。

沈令说,嗯,我知道、我知道、三郎,我不怪你,我爱你。

可他心里想,三郎,我也只有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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