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泥销骨
沈令这辈子,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畜生!你不得好死。
听得久了,他也觉得自己大概确实会不得好死。
所以当他听到叶骁向北齐皇帝讨他的时候,他想,这不得好死的日子,应该快了。
倒也怪不得他这么想。
叶骁名声太差了。
东陆之上谁都知道,塑月秦王叶骁是个人渣。
但其实,最初沈令是不信的。
他本来就不是个轻易听信流言的人,关于叶骁什么纵妾杀妻、喜好酷刑、气量狭小、残忍好杀之类的说法他都没怎么当回事儿——当到一国掌权亲王的,背后没人说坏话,那怎么可能?
别人怎么说他来着?以色侍人,媚惑君心,不也一样,有什么差别?
后来山南关下,他亲眼看到叶骁,心中的不信又长了几分。
当时烈日昭昭,叶骁长枪虽折,却一步不退,靠着一把残剑勉强站着,满脸血污朗声而笑,告诉他,生死容易低头难。杀叶骁容易,要叶骁降,绝无可能。
沈令心里就想,果然,流言多半都是假的。
他却错了。
叶骁登殿那日,沈令青衣小帽,侍立殿门。
北齐一降,他就被贬为罪奴,这次特意被拉出来,是北齐想讨叶骁欢心——这次战败,北齐奉塑月为宗主,叶骁是塑月显仁帝的嫡亲弟弟,奉旨处置北齐,有谣传,说塑月这次和谈的条件之一就是要皇帝退位,北齐皇帝自然着意奉承,生怕他一个不高兴,自己这王位就没了。
叶骁上殿穿了一身衮冕礼服,玄衣纁裳白珠九旒,越发显得他乌发如墨,面孔俊美。
叶骁是真生得好。沈令一边躬身行礼,一边想。
叶骁瞥他一眼,眉峰一挑,说,你跟孤进来吧。
沈令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躬身跟在叶骁身后入了大殿。
叶骁坐了首席,北齐皇帝敬陪,沈令侍立在侧,然后,叶骁该吃吃该喝喝,一眼都没瞅他,就跟身边没人一样。
殿内众人这就有点儿吃不准叶骁的套路了。
谁都知道,北齐和塑月一战,沈令大胜叶骁的左军,要不是当时塑月右军势如破竹直入王都,逼降了北齐皇帝,叶骁尸都收完八百遍了。
所以北齐想法如下:叶骁一定瞅沈令不顺眼,那就把沈令拎出来给他出气,但是等等,他怎么完全不理啊?
殿内一半人疑疑惑惑,另外一半觉得……说不定要糟。唯独沈令,垂首敛气,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宴到一半,侍宴太监鱼贯而入,奉茶清口,叶骁忽然咦了一声,广袖往后褪了褪,“滑冷”一声,骨节分明的腕上落下一个漆黑的镯子,伸手拉住奉茶的小太监,少年一愣,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小太监十四五岁年纪,生得柔媚单薄,跪在地上抖,叶骁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摸了摸他的头,面上带着一丝笑,似是极喜欢的样子。
重臣们明显松了口气——他要是看上这个小太监,事儿就简单了。
北齐皇帝看叶骁把小太监揽在臂弯里不断抚摸头脸,面上不禁漾出了一层喜色,正要开口,却听到叶骁柔声问怀里的少年:“你怕疼吗?”
少年懵懂摇头,叶骁唇角含笑,叹息一般道,“不过还好,倒也不大疼。”
就在他这句话出口的刹那,沈令眼角余光一闪,看到他腕上漆黑镯子忽然一动——
不好!沈令飞快抬头顺间,一声脆响,小太监整个脑袋向后一转,脸软搭搭地贴在自己背上。
叶骁把怀里的尸体放下,含笑端详了一下,伸手,把被他扭断的脑袋重新扭了回来。
大殿鸦雀无声,能听到有人牙关打战的声音。
叶骁不紧不慢地抬头,笑看北齐皇帝,“这小奴生得甚得我心意,一时心痒,没按捺住,惊扰诸位了。”他本就生得好,这一笑,风流清华,多情缱绻,却让人心底无端发寒。他怡然举杯,向众人致意,自罚一杯,一饮而尽。
传言是真的。沈令想,他之前想错了。叶骁就是一个如传言一般的狠毒人渣。
饮罢,叶骁又笑了一下,对北齐皇帝柔声道,“孤一直倾慕沈侯,敢问陛下可否割爱,把沈侯赐给孤?”
所有人都看向沈令。沈令只在心里想,这回大概真的不得好死了罢。只希望叶骁多少留他个囫囵尸体——不过也无所谓,他是个阉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全尸可言。
他从叶骁身侧走出,跪在他身前,额头抵上冰凉金砖。
这是他第二次跪在叶骁身前。
他朗声道,“罪奴沈令谢殿下抬爱,愿为殿下执鞭坠镫,效犬马之劳。”
怕什么呢,不过一死。
当晚,沈令被移出罪奴地牢,单独关到一幢独院。他数着日子,三天之后,黄道吉日,天朗日清,他等到了宫里的司刑。
按照旧例,他这种进献给宗主国的罪奴,应该“受刑赐药,以遏凶性”,果不其然,来了。
这司刑是鲁王的人,鲁王当年和废太子争位,败得一塌糊涂,沈令是废太子的心腹,自然便是司刑的死敌。
一身官服的白胖太监捏着把公鸭嗓子虚模假样地道,沈大人,有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