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贾满脸都是怨憎。“海寇?那晚,根本就没上岸。”
周珩略一沉吟。“官军剿灭贼寇,报告朝廷,是要验明正身,查实尸体具体的数目。你说没有上岸?你的意思是……”
老家叹了口气。“当年,东南这一片的确闹海寇,官兵几次征剿,的确也杀了不少。朝廷重奖澶州都督府,一帮子人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老贾的眼睛里冒着火,声音硬邦邦的没有起伏。
“那晚,官兵就藏在村里,等着他们来,可他们并没登岸。”
周珩眼角一跳。
“当官的看着送到眼前的功劳没了,就来村子里找村长问话。诬陷我们村通敌,说我们提前走漏了消息。村长当然不肯认,那当官的就让人把村里围了起来。”
“也不知他去请示了谁,一会工夫跑回来说,难怪找不到海寇的下落,现已经查实,你们村里这帮人就是海寇,里面那些女人孩子就是海寇的家眷,大人有令一个不留,杀!”
老贾目光飘向远方,似乎眼前又浮现当时的惨剧,“村里的教书先生最先冲上去,一边摆手一遍喊——我们不是海寇,我们是良民。哼,根本没人理他,好几把刀砍在他身上。他第一个就死了。”
“我们村男丁本就不多,没一会死了一半。我家豆官本跟在我身边,我一时没留神,他被一枪扎在肚子上,死在我眼前。”
他略一哽咽,将头扭开去。豆官的名字时常会出现在他口中,一会是垂髻小儿,一会又是弱冠少年,仿佛记忆太多,让他迷失在旧日光阴里。
“我背着断了腿的村长往里跑。村长薅着我的耳朵对我吼,白老贾,放下我,我不活了,可你得活着,他们想杀咱们冒功,得给咱全村留个活证据,你跑吧!”
他一如既往的慢吞吞,仿佛没有情绪的波动,可任谁也听得出他的心碎。
“村长的后背被射穿了。我就不该背着他……然后我就跑了。跑了一半,我又舍不得了,豆官他娘还在村里。”
“我跑进祠堂,老人女人孩子,都慌慌张张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们,外面那帮人要把咱们当成海寇杀了,然后去冒功。孩子吓哭了,女人也吓哭了,祠堂里乱成一团,我本想带豆官他娘走的,可那个样子,我咋能只带着自家的走。”
老贾在眼睛上抹了一把,他以为眼泪早就哭干了,抹了一把才知道,脸上湿漉漉的。
“那会,外面已经杀过来了,扒着门缝,我看着最后几个男丁死在祠堂外。再不走连我也走不了。豆官她娘知道豆官没了,也没哭,也没闹。她说当家的,你自个走吧,带着我们跑不出去。咱们不能这么冤死,咱们不是海寇,是祈村的。她抓起地上一块青砖一下拍在自己脚面骨上,她可真狠啊,那一下,听声我就知道,她肯定是把脚面骨砸碎了。”
“我吓了一跳,问她干啥,我可真笨。豆官他娘忍着疼,说这就是证据,咱们是祈村的。我还没懂,村长家的丫头懂了,她也一砖拍在自己脚面上,说我们死了,也不能让他们拿着尸首去冒功,只要你能跑出去,就去衙门里告,说我们这些断了脚的都是祈村的。”
覃竹听的泪流满面,老贾却不哭了,他又咳嗽起来,覃竹觉得他的肺都要咳炸了。
“你要证据,这就是证据。”一边咳嗽,他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开始脱鞋。
“在这埋着的祈村人,除了了死在外面的青壮男人,除了没长成的孩子,剩下那些个女人老人,都当着我的面都把自己脚面骨拍碎了。难道那上岸的海寇都是瘸子?难道官兵杀了他们还能挨个再把脚面骨拍碎了?那都是我们祈村的。”
他露出自己的右脚,脚骨扭曲着。人人都知道他是个瘸子,却从没人问他是天生残疾还是后来受伤。
“我年轻时候在渔帮混,学了一身横练功夫,就凭这个,我杀了出去。跑到海塘口,跳进了海里。等我从岸上爬上来,全村都死了。”
他指了指百人坑,“就埋在这。我头一回跑回来看他们,就坐着这把自己的脚面骨也拍碎了。奶奶的,真疼啊,我家豆官他娘得多疼啊!”
覃竹在哭,周珩却觉得出离愤怒。他强压自己的情绪,继续问:“你当年没有报官?八年了,从那之后你没有跟官府中任何人提起过?”
“没有。”
“为何?事发之后不该第一时间去澶州衙门报官么?”
老贾的脸上的悲伤更深了。
“我逃了出去,差点死了,等我养好了伤,已经是两个多月后了。我跑去长安镇,告诉了一个人。他说这事太大了,就算我告到澶州衙门,衙门也未必敢管。他让我等等,他去找个朋友,他那朋友能管得了这事,在他回来之前,让我别跟任何人说,守着这个秘密。”
老贾声音低沉下去,“可是他没能回来,被杀了。我就知道,在澶州,那件事,我不能往外说了。”
“你告诉了谁?”周珩问。
愧疚在老贾的身上弥漫,他看着覃竹。“渔帮的帮主,覃渡。”
作者有话要说: 恳请评论中别剧透哦!作者鞠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