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扭头,那新郎官儿忽然抬首,将身畔的新娘子拉在跟前,两个人笑的前俯后合,不像是来耍戏,倒像是凑热闹的看客一般。
明琴也瞧清楚了那人模样,失声惊讶:“是他们俩!”
那抬轿的新娘子尖鼻子细眼儿,笑起来龇出一枚吃人肉的狼牙,除了姓赵氏的小娼妇,再没第二个人了。
“乌龟王八的凑一对儿!”明琴咬着牙,低低地骂娘。
香臭不分的狗东西,那娼妇是个浪蹄子,姓周的却当眼珠子似的胡海在一处。
眼下为了哄那小娼妇玩乐,竟跟一群耍把戏的混在一起,可是连体面也不要了!
张婉嘴角紧抿,眼底的喜色散去,脚下虚浮两步,抓紧了明琴的手腕,半倚在窗棂。
“怎么了?”钟毓过来扶她坐下。
又朝窗外打了一眼,也没瞧出有什么异样。
“没事儿,铁花晃着眼了,心里有些发慌。”
张婉胡乱编了个理由,提一口气,强挤出一丝笑意。
她面色不佳,钟毓也没了赏灯的兴致,叫人去给张承乐传话,便早早的先送张婉回府。
马车里帷裳希希,风钻过纱眼儿,温温吞吞地吹在脸上。
张婉手上的帕子绞的生紧,默不作声的呆坐一路,连什么时候下的马车都不记得。
回过神儿,便是在自己的如意居里。
“真哥哥呢?小哥哥回来了么?”
“钟二爷送过咱们就回去了,五爷被热闹绊住了脚,可得一会儿玩呢。”
明琴用温温的湿帕子给她擦手,又撵了跟前几个丫鬟,拿重瓣粉来,挽起袖子细细地涂在她的手臂。
拉了衣服才瞧出来,白天看见的只是一处,顺着胳膊往上,星星点点的好几块儿青紫,连背上都被打了一记巴掌印儿,五根指头肿的明显,瞧着都让人心疼。
“怪不得早起您不叫我伺候,您瞒旁人也就罢了,连我也不叫知道了?”明琴红着眼圈埋怨,“诸位主子的事儿我是管不到,只这一回我得说您。他周家就是金窝银窝,这三天两头的动手,也不是个常理。”
张婉咬着嘴,不知道怎么回她。
明琴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上次吃一记窝心脚,我当是就此打住,如今他倒越性猖狂起来了。您又不肯叫侯爷、夫人知道,就这么的生生受着,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可教我怎么活啊?”
小丫鬟自小就在张婉身边伺候,府里主子宽厚,她自掏心掏肺的为主子着想。
“好明琴,别哭了,我不打紧的。”冰冰凉的小手揾去她的眼泪。
张婉和声给她讲这里头的道理:“这事儿切不能跟我娘说,眼看着四哥哥就要从岭南调回来了,武将不凭军功仕途本就难捱,周家肯这时候帮咱们一把,是三哥哥的福气,也是咱们张家的福气。”
明琴将重瓣粉的盒子收起,瞪着眼睛过来据理力争。
“他们男人的仕途,只叫他们去战场上刀枪流血的争去,何必要拿您的委屈来换?怪我说句大不敬的话,三爷是他们二房的人,您为大爷、为五爷,那是自家兄弟,便是委屈一些,也好赖算是有个由头,您为三爷,就二夫人那个做派,我就不平!”
“傻丫鬟,什么长房、二房的,几个哥哥都是自家兄弟。”
重瓣粉冰冰凉的覆在身上,张婉不舒服地咬了咬牙,继续道:“便是二婶婶有诸多不是,但二哥哥、三哥哥、四哥哥,他们待我自是亲妹妹一般,你有怨气,也不能撒在他们身上。”
明琴撇了撇嘴:“只二爷一个是好的!年前大爷得了癔症送回来,二房的人是怎么说的?”
小丫鬟双手掐腰,有模有样地学相:“什么癔症不癔症的,分明是砍多了人脑袋,叫昭南那些会巫术的神婆下了蛊。”
“大爷得势那会儿,他们仗着威风,可得了不少的好处,也不求着叫他们感恩戴德了,好歹不能落井下石才是个人事儿。后来咱们大爷去了家庙,他们又编排什么怯了打仗的浑话,您自己说,一家子有这么戳人心口的么?”
这些胡言乱语张婉也听过不少。
然簪缨门第里头,人多口杂,免不了有一个两个的反叛,嘴上没些顾忌,一时浑说也是常有的事儿。
“瞧把咱们明琴气的。”张婉笑着摇头:“你心疼主子是好的,大哥哥的事儿随他们说去,等闹起了苗头,二婶婶自是头一个要管。”
岳氏为人虽有小性儿,但待儿子却是尽心。
阖府几位少爷,仕途上同气连枝,他们编排长房的话传出去,少不得要影响到自己头上。
等那边明白过来这里头的道理,自然烟消云散,一片清明了。
明琴噘着嘴抱怨,心里还是有些不甘,说了又怕主子伤心,嘀嘀咕咕的伺候了梳洗,才在外间竹床上歇下。
定昏更响,巡夜的婆子过来转看。
提醒了火烛,另传老夫人的话,说小姐累了一天又出去赏灯,明儿早不准叫起,在自己家里,可是要睡一个舒服觉。
*
隔着几条街的灯会上,打铁花的已经撤下,正是摊贩们生意红火的时候。
领了孩子的守在吹糖人的摊儿前,一寸一乍的默默衡量大老虎比小兔子能多上几两。
没成亲的男女羞红了脸,买了河灯羞嗒嗒写下祈愿,没入灯光映不到的树荫,挽着手将其丢入水中。
钟毓站在桥下的石阶,手里还举着一串咬过的糖葫芦,对面,就是几个卖河灯的小贩。
“爷,要放要放嘛,许了愿,菩萨才能保佑呢!”说话的女子穿着花红柳绿的衣裳,脸上油彩未卸,便拉着男人小跑过来。
“小哥,拿个最大的给我!”那女人罥眉细目,说起话来轻柔柔的,声音里像是缠了几道弯儿。
“好嘞,五文钱一个。”
小贩价格还没唱完,怀里就多了一角银子,忙笑嘻嘻地拖长腔喝道:“谢爷赏,祝二位百年好合,白头到老,早生贵子,儿孙满堂,生儿子点状元,生姑娘做娘娘——”
那对男女如寻常夫妻一般,踩着浅水将河灯丢入水中。
女子遥遥望着水面:“爷,您说这河灯灵么?”
“太后娘娘与先帝恩爱有加,你若许跟爷好一辈子,那就灵。”
“若是许旁的呢?”
“旁的?”男人好奇地扭头,“旁的你还想许什么愿?”
女子娇臂环上,大胆地伏在他的胸前:“许个儿女的愿,早日给爷传承子嗣,爷说好不好?”
男人豁然舒笑,揉着她的肩头连声称好。
“等你给爷生个大胖小子,堵住了老爷、夫人的嘴,我就休了那贱妇,给你抬贵妾,让你主持内府中馈。”
“真的?”女子高兴地整个人都要挂在男人身上。
“爷还能骗你不成?”男人打横将人抱起,一个甩力,又背在肩头。
两人也不顾周围异样的目光,一阵风似的过来,又一阵风似的没入人群。
钟毓似笑非笑地攥紧了手中的竹签。
随行的人拿了江米纸过来,他亲自裹了那串糖葫芦,才交给旁人来提。
“方才那个,就是周博远?”钟毓吮着指尖粘上的糖酱,眼睛眯做一道利刃。
“正是他,跟着的就是那位有些名声的赵姨娘。”
回话的小子是家生奴才,在京成长起来的,高门当户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多少都有一耳朵。
“说下去。”
那奴才是个机敏的主,知道主子想听什么。
只捡了紧要地道:“也是奇怪的很,先前六姑娘没嫁过去的时候,也不曾听过这位周世子有什么妾室通房的,他名声好的很,梧桐街的大小花楼都不曾有过他的名号,提起周家,那会儿也是诸府里女婿的头选。”
“哪知道,不是人家不风流,只是瞧不上花楼里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罢了。”
“听说,那位赵姨娘可是打南边买来的佳品,瘦马里头能开价大几千两的,怕是人参捏出来的。”
钟毓顺着水流信步而行,看似听得漫不经心。
他在密密麻麻的河灯里看了又看,眼前猛地一亮,指了其中一盏绘着花好月圆的,“下去个人,把那个捡上来。”
那奴才眼疾手快,不等旁人动手,就先一步蹚进水里。
双手捧着就把打灭的河灯取了来。
钟毓接过,看了里头的字,勾了勾唇角,攥做一团捏在手心。
“你倒是伶俐得很。”他随口夸赞,看了眼那小子的容貌,“刘天顺家的小子?叫什么名字,现今应的什么差事?”
“二爷好记性,小的刘福,在府里给二爷守了两年的屋子,如今二爷回来了,该是什么差事,凭主子吩咐。”
刘天顺是内府里看账的总管,自是使得安心。
钟毓随手将捏坏的河灯丢回水里,“爷给你个要紧的差事,做得好了,以后自有你的前程。”
刘福磕头谢恩,又匆匆跟上主子的脚步。
那团河灯只渐起了几点水花,便飘飘摇摇没了踪影,不知是被鱼儿吃尽,还是埋在了淤泥之下,再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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