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言这一生凄惨,被人贩子拐走受尽折磨,你扪心自问,你是否疼过她分毫?你偏心沈昭,为何就不肯对言言好一点呢?你是她亲爹,前半辈子不疼她,现在连她的命,你也不要了吗?!”
“既然如此,我和言言母女二人,就先去黄泉路上,只盼来生再也不和将军相见……”
直至听到那气若游丝般的一声“放下,我应你便是”,她才彻底松懈在地,松了一口气,她就知道,将军不会不管她们母女二人。
*
沈昭从祠堂里出来那日,晋陵又下了雪。府中的下人正说着今年雪多,来年必然是个好年头。
“大姑娘,快着些,将军等着您呢。”走在前头的陈嬷嬷,急不可耐地催促着沈昭前行。檐下的风卷起她的裙摆,绽开一朵鲜妍。
她本就穿的单薄,加上旧伤未愈又思过多日,身子骨眼见的消瘦下去与苍白。她低声咳嗽两声,有些不明白为何是母亲身边的陈嬷嬷来替父亲请的她。
“父亲身子近来可好?”
陈嬷嬷脚下更快,不敢耽搁沈夫人的事情,回答起来也是极为敷衍:“大姑娘一会儿去瞧瞧不就知道了么,莫要让将军多等了。”
沈昭抿紧了嘴,冷冷一笑。陈嬷嬷身形一顿,有些怵沈昭,才侧头毕恭毕敬重新答了她一次:“将军身子骨近来已经好了许多了,这不就让姑娘去院儿里说说话么。”
沈昭眯了眯眼,“是么。这么晚,母亲也在?”
陈嬷嬷默了片刻,不知该如何作答,思虑间已经到了沈将军的院落里,寒雪落在墙头堆积,现在雪下得还小,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如同清霜。
“姑娘,到了。”陈嬷嬷道,帮沈昭推开了院门,沈夫人并不在,只有照料沈将军的老嬷嬷立在门外。累积的药草味卷着寒意扑来,她快步走过去问了沈将军近来的情况。老嬷嬷都一一与她言说,看着侯在院落外头的陈嬷嬷,忍不住附耳低声对沈昭说:“大姑娘,日后……”
老嬷嬷犹豫片刻,却又不知应当如何去说,只叹了口气作罢,推门房门让沈昭进去了。屋里的汤药味袭来,床畔还放着一碗早就已经凉掉的药,沈昭走过去时,沈将军也睁开了眼睛,她唤了声:“父亲。”
“咳咳。”沈将军咳嗽两声,脸色比之前些时日还要难看上许多,沈昭蹙了蹙眉,也不知家中仆人是如何照料的。她正想传老嬷嬷进来问话,沈将军却摆了摆手,摇着头说了句:“无妨,不碍事。”
“今日又下了雪,天寒地冻,父亲保重身子。”她走过来,蹲下身替沈将军掖好了被角,低声叮嘱,“再过些时日就是元宵,应当极热闹,父亲若是喜欢,我便让降春给您带一盏花灯回来。”
“好……”沈将军答应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微微阖上眼,沈夫人尖锐刺耳的哀求就在耳边环绕,现实中,沈昭的气息与汤药味融合在一处,他咬牙,终究是叹了口气说:“不必要花灯了。”
沈昭手上动作一顿,掀起眼皮看向苍白瘦弱的沈将军,很难想象,这是当年叱咤风云让人闻风丧胆的神威将军。
“阿昭。”沈将军说,“自你来府中,已经多少年了?”
“过了今年,便是十三年了。”
“十三年……时间真真过的是快。尚且记得当年带你回来时,你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我将你带回将军府中成了沈大姑娘,也成了如今的禁军卫指挥使,阿昭,时间为何过得这般快啊。”
沈昭也隐约能够记得那年被沈将军带回来时的光景,兵荒马乱的时代里,穷苦人家如同她这样的女儿家,都会被卖给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她也并不例外。为了阿弟一口吃的,就把她仍在路边卖来换吃食。
她被买走了,说是要给城里的富户老爷养着,养大了做暖床使的婢女。还是沈将军出现,一眼挑中了她将她带回了将军府中。
只是因为,她长得像沈言。
思绪回笼,沈将军沉缓病弱的声音也徐徐传来:“十三年光景转瞬即逝,为父还有许多没有想看的没有看过。想看大周一统平定,想看乱臣贼子皆伏法,想看我神威军威震天下……阿昭,为父这辈子遗憾太多了。”
听闻沈将军壮志未酬,却已无力再战的模样,沈昭心头一阵凄凉,当初那个一把能够将她提起带回晋陵的沈将军,永远也回不来了。她喉间酸涩,哽了哽,宽慰道:“父亲,好好将养,总有一日会好起来的,您想看到的一切,阿昭都会为您实现。”
沈将军失望摇头,一身无力瘫在床榻之间。屋里沉寂了许久许久,炉子里正烧着的炭烧出了卡兹卡兹的声音,沈将军才像是重新找回了声音似的,说道:“我自是相信我一手教出的女儿有这样的本事。可阿昭,父亲对不住你,如今就有一桩心愿,非你不可。”
沈昭想要收回手,低下头才发现,沈将军正拉着她的手不动,枯骨般的手膈得她有些疼,也格外冰凉。
“父亲……想要作甚。”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低入了尘埃中。沈夫人、陈嬷嬷、沈将军……大抵又是为了沈言。
沈昭这辈子,第一次想要逃避。
她不想要从自己最敬重的人口中,说出最伤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