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竹君是真的摸不清贾宝玉这位谪仙人葫芦里的药了。
他从未怀疑过对方的身份。妙光这只狐狸虽然惯有看见个美男子就脚软的毛病,但也不是无的放矢之辈。她说贾宝玉也是仙人,那他就必是谪仙人。
可这位谪仙人到底在搞什么?为了长辈祈福,在不知道什么尊神的神像前跪经跪到膝盖发青,活活疼哭到哭湿了枕头。还看了自家此前素未谋面的表妹几眼,就害了眼,这回还疼到惊动了全家?
怎地这般娇气!
等会儿……据自家契主所言,她幼时造访林家的和尚说她需得一生不见外姓亲人、或是不哭,才能保住一生无忧。这宝二爷于她而言自是外姓亲友,而她于贾家又算是外姓亲友。如今两人相见,果然招出了她许多眼泪;这位宝二爷一见她就害眼,又是疼得出汗又是疼得流泪,也没少哭。
您二位谪仙人是约好了对着干的吗?
谪仙人的世界,果然让妖类迷惑。
孤竹君的迷惑并没有随着日子的增长而减少,反而是懊恼随着日子的增长而加多。而能令他感到懊恼的原因只有一个——接下来的三日里,宝玉的眼病始终不曾见好,镇日里躺在床上闭着眼只是“哎唷”,吃了王太医开的多少贴药也不见效。急得贾家人又是求医问药,又是求神问卦,镇日忙得跟没头苍蝇一般。贾母暮年最疼爱的孙辈便是宝玉,更是煎熬得如被摘去了肺腑,所幸宝玉虽然双眼有疾,身体总还是无恙,饶是如此,贾母也把多半心思用在了照看他上,对黛玉这边虽不至于疏于照料,总归是分心了许多。
黛玉一来体谅老人一片怜孙心肠,二来也不至于同自家形似盲眼的表哥计较,只是有感于他们祖孙间的情分,想及自家亲族凋零,莫谈是这般无微不至的受祖母照料,她自生下来,便是连亲祖母的面影都未见过……私底下未免伤感了许多回,紫鹃也跟着安慰了许多回,可总也劝不住。
而外间,随着宝玉眼病的久久不愈,渐渐地便有流言生出。先是“宝玉这眼病得的蹊跷,不像是当真生病,竟像是被什么给冲撞了”,后来便成了愈发过分的模样。这些风声也灌入了孤竹君与伺候黛玉的其他丫鬟的耳中,他们生怕黛玉伤心,便下死力瞒着。
而黛玉对蔓延于荣国府上下的不满虽隐有察觉,可总也想不到他们私底下究竟传了多少荒唐说法,兀自守着礼数,除却对贾母的晨昏定省外,每日也同迎春等贾府姑娘一般派了人去宝玉处问候。这日被遣去的是孤竹君,以他本心,才不想靠近宝玉这位画风清奇的谪仙人,便打定主意,只去在外边寻几个丫鬟好好聊聊,虚应了故事后,便要寻借口溜走。
他已想好了,一去便找平素最心直口快的晴雯。谁知晴雯不在,却碰上了袭人送探春的丫头侍书出来,一见他便笑道:“好久没见过青雀妹妹了,走,和我去外间坐坐,我还没和你好好说过话呢。”
袭人原是贾母身边的人,因侍奉主人格外出色周到,便被指给了宝玉。能博得贾母欣赏,这袭人自然是色色挑不出错来的妥帖人。当她那张温婉娇美的桃花面上含了柔和得不带半点骨鲠意味的笑,拉着你要往旁边去坐着,还亲手给你端茶的时候,任谁也不忍心拒绝。何况孤竹君本就不欲当真见到宝玉,自然乐意顺水推舟,随她来了外间坐定:“能看到袭人姐姐,可见宝二爷定是大好了。”
袭人的笑脸如旧,只诧异道:“这是怎么说?”
孤竹君将茶凑至嘴边,故意多停留了一会儿,假作喝过、实则不过是沾了沾嘴唇,而后放下:“若不是宝二爷大好,袭人姐姐哪里腾得出空来?”
袭人面露愧色:“前些日子闹得鸡飞狗跳,实在是我招待不周。刚才听说妹妹来,便让晴雯先顶上,我出来跟妹妹好生赔个不是——听说妹妹也是南边人,不知道是不是也和林姑娘一样,是姑苏人?”
孤竹君隐隐觉得她这话题转得有些生硬,但他素性旷朗,便未多想,依着她的话头说道:“我却是扬州人。”
其实是九嶷山人氏。
“因为机缘巧合跟了林姑娘……”
一时晕了头吸了血反遭结契,不得不卖身跟随,这五分孽缘五分机心所致的遇合,说是机缘巧合原也勉强沾得上边。
“……才随她一同上京的。”
他所有的话里,也就这句废话挑不出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