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山在中原偏西地界,新春暖了一下又退回旧冬里,早发的嫩芽一夜深了颜色,缩着骨朵在倒春寒里抱枝自救。
林无衣拎坛采露归来,一头黑发粘着薄雾在浓的化不开的晨色,像个孤魂野鬼穿过密林竹海,一身白衣站在青梅山庄门外。
“怎么?又遇到那个负心汉了?”
斑驳的大红门一直敞开着,从林无衣记事起这门就没关上过,倒不是因为夜不闭户没这个必要,而是风一吹门面就脱层皮,动一动门板立刻就要掉下来。
就像这门里的人一般,远看还似少年,近瞧却已垂暮将枯。说话的紫衣男子,白发星目,身子骨硬朗的很,样子是个长辈样子,一开口却最是老没正经。
林无衣见怪不怪,并不与二师父理论。
“二师父跟你讲,好男人多的是,明儿我就下山给你挑两筐回来。”
二师父主动接过林无衣手里的坛子,抱怀里呵呵一笑,笑的比八岁的孩子都烂漫。
“我要自己下山。”林无衣冷不丁出声倒吓了二师父一跳。
“没问题,二师父陪你去。”二师父回过神肯定答道。
话头都起这里了,林无衣认为再错过这个机会,自己就不是二十三而是三十二了,她道:“我一个人下山。”
二师父皱了下眉,果然自家徒弟的个性和脾气都随他长了,拿的起放得下,遂点头道:“也行,早去早回,别忘了给你大师父打二两王婆酒。”
“我是说,我要下山,不回来了。”
二师父突然耳鸣,一边敲着耳朵一边冲院里走,走到一半,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停下,拧过头,指着林无衣便道:“就因为因旨村那姓顾的不要你,你就要走?连亲生的师父都不要啦?”
林无衣看着二师父,表示很无语。
二师父说的负心汉叫顾遥,原不是因旨村的,跟着父母逃难至此,蒙村长姚念飞收留。
长得算不上惊为天人,但放在因旨村一众歪瓜裂枣里就优秀的有点突出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林无衣也没理由搁这儿搞例外。
于是一来二去就有那么点意思了。
那顾遥他娘见林无衣生的好看,又有青梅山庄那么一大院子,家里除她之外只有两个快死的老头,那是一百万个愿意,没等他儿子说话,自己提着王婆酒就来庄子里说亲了。
一上来先是自责自己礼数不周,没请个媒婆来,再哭诉逃难不易,家里什么都没剩下,就剩了点相互扶持的爱。
二师父这人嘴欠是嘴欠,但他分人。一遇到谁在他跟前哭两声,心就软的不得了,自己明知这顾遥娘打着什么算盘,可嘴上是一句难听的话都说不出来。
要不说林无衣得俩师父,关键时候还得大师父出马。
大师父也客气,道:“既然您把林无衣当自己女儿看,那她有些事,我们也就不能瞒着您。”
“您尽管说。”
“她有病。”
“什什什么病?”
“寒炙。”
林无衣不知道后来那顾遥娘还说了什么,只知道她走的时候把王婆酒拿走了,为此二师父还埋怨了许久,直说这家人不诚实,幸好没有结亲。
这事到这里就打住了,尽管后来顾遥还来找过林无衣解释,但无一不是被二师父拿着家伙什撵出去。
此篇翻过,整个山庄三个人,只有二师父一个人提,有时候林无衣都怀疑,跟顾遥看对眼的不是她,而是她二师父。
日子就这么静悄悄的过着,一日三餐,一桌三椅,筷子夹菜,勺子碰碗,咀嚼在层层叠叠的细微声响里蹦出深深浅浅的欲言又止。
静默的吃饭,静默的练剑,静默的睡觉,静默的静默。昨天的,今天的,明天的,未来不死的每一天,日子一眼便能看到终点。
林无衣在反反复复的纠结后,终于决定要离开。她懒得找什么理由,也不觉得需要什么理由。可看着眼前的二师父,八尺高的人,八十八岁,还蹦蹦跳跳的一个鲜活人,突然因为她一句蔫成一霜打的茄子。
林无衣犹豫了。
倒不是犹豫要不要下山,是犹豫哪个理由更有说服力。
“阿苏回来了,说山外面女子十六,生的孩子都会跑了。”林无衣信口拈来一个,决定先试试。
“奥。”二师父沉默了片刻,忽又恢复了神色,笑道:“早说嘛,小事一桩,二师父明天就给你捡个孩子回来。”
林无衣一愣,这条不行就再换个。
“阿苏还说,山外面寡妇都能带着情郎开客栈,行侠仗义,快意恩仇。”
“这师傅就要说你了,没事咱不能咒自己,但也不能咒别人,不能羡慕这个啊。”
见依旧无效,林无衣提着口气,声音大了些,虽是压着嗓子有些微微发抖,但依旧掩盖不了理直气壮:“阿苏还说,山外的女子也能靠本事立身!”
空气抽离一瞬后又回归充盈,二师父一撸袖子,气就冲上了脸:“这个阿苏屁话怎么这么多!他人在哪儿呢?我今天非得教训教训他不可!”
“去吧。”
大师父声音清亮,如鸟鸣凤啾,一身灰衣抬脚从正堂走出来,对着院子里站着的林无衣和二师父看过来。
两人愣了愣,面面相觑,一时谁也分辩不出是让去教训阿苏,还是准林无衣下山。
“下山去吧。”大师父道。
“你自出生在我们膝下,到如今已有二十三年,除九岁出了趟远门,染了身病回来,此后再未踏出过逍遥山一步。不出意外,我们两个还能活个十几年,好赖死生有伴,你不必担心。”
林无衣的脸因留白过多而显得寡淡,常年受山泽浸染,行止舒懒,神色静缓。只有通过那一双黑眼珠子,明亮或者黯淡,来判断她的悲喜。
大师父看着她闪动着小鹿般的眼睛,低头轻笑了一声,早在那顾遥还未出现之前,他便和二师父商量过想要送她下山。
只他知万事万物旁人是无法替自己做决定的,于是便一直在等林无衣自己说出口的这一天。
二师父急的在院子里乱转,像是不动一动,什么就会溜走再也抓不住了。
“你别晃了,看得我眼晕,做饭去吧。”
二师父站定,呆呆“奥”了声,忽又想起点什么,急道:“可是你说的不对,那林无衣也有伴呀!我们不就是她的伴儿吗?两个人陪她都不行吗?”
大师父白了二师父一眼,继续道:“我们脖子都入土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我们死了剩她一个人在这世上,且不说吃饭有没有人陪,做饭她也不会,你是准备饿死她吗?”
“这多大点事呀,那就等我们死了,你再下山。”二师父松了口气,他自觉费了半天劲,可算将话头又给拉回来了。
一颗冲天而生的树冠压着影子,孔雀开屏般打在青梅山庄后院石室门上。
林无衣跟着大师父走近石室,一束亮光从门外投进去,却还是驱不散里面的寒气。
石室同以往任何时候都一样,两张相对放置的大桌子,一边摆着大师父做的各种冷刃铁器,一边摆着二师父研究蛊毒的各色瓶瓶罐罐,背后的两张墙,一边悬着寒光依次排开,一边像个药铺满墙抽屉。
“你的莲花铜铃呢?”大师父站定桌前,回身向林无衣摊开一只布满茧伤的手。
林无衣低头解下腰间白色绫绸连着的一个手掌大小的铜铃,递给大师父。
莲花铜铃,说是铃铛,却通体浑圆,没有缺口,只一珠子在铃铛里晃动,声色细微,需要凝神静听方可捕捉到方向。
噌——
林无衣耳边一亮,那铜铃在大师父手中一转,像一朵莲花打开,花口中急飞出数根银针,直直朝着石壁飞去,非但没有碰壁掉落反而插了进去。
“你早就知道这莲花铜铃的机关了吧。”大师父回手又是一转,铜瓣合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林无衣被说中只是淡淡一笑:“师父你不也是早就知道我知道了吗?”
果然这孩子的心思是随了他,大师父摇头笑笑:“以前不告诉你,是怕你没有分寸伤了人。”
“现在就不怕了吗?还是我出了这个门,以后不管做了什么,你们都不管我了。”林无衣说话没想哭,但也不知怎得说着说着声音就幽咽了。
“傻样儿。”大师父笑着随手将铜铃连着白绫绸扔在桌上,撸袖子又拎起一根几乎不可见的细线。
“我倒是不想管你了,但你二师父能答应吗?你若真出个什么事,他保管我都扔下,跟人拼命去。”
林无衣破涕为笑,鼻息轻叹,一点不信这哄她的鬼话。
“你呀,真是没随你娘一点。”大师父不由叹息,拎着一把竹叶刀朝林无衣走近两步,落手林无衣才发现刀身薄的似纸。
“随我娘得是什么样子?”林无衣随口问的,拿起竹叶刀举在眼前细看。
“该是你二师父的样子,没心没肺,活的不累。”
“二师父要听见你这么说,可又得生气了。”
大师父摇头笑笑,心下不得不承认林无衣岔开话题的本事,是个鬼机灵没错了。
哐当一声响。
二人说话被打断,同时抬头,只见从石门外砸进一团人来,那人哎吆哎吆在地上滚了几圈爬起来,林无衣才看清楚,是阿苏。
“你还真去抓他了。”大师父看着随后进来的二师父埋怨道,但他埋怨的并不真心,摇摇头,便将话丢开,继续同林无衣交待暗器。
只二师父提着阿苏的耳朵拉到他的瓶瓶罐罐跟前,伸手便要找出一瓶来喂阿苏吃下。
“我错了我错了,二师父你行行好,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以后也不敢了。”阿苏抱手拜的像个磕头虫,眉眼挤在一处,咧着身子,不住求饶。
“我上有”
“上有什么?八十岁老母?”二师父被气笑了,丢开阿苏,然还是气鼓鼓的两手叉腰。
“你说说你,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回来,把这些片汤话讲的这么溜,你是在外面做了多少逢人就跪的事呀?”
阿苏揉揉耳朵,又凑二师父跟前,嬉皮笑脸道:“这不是巴掌不打软话人嘛,可都是我悟出来的生存之道。”
“瞧把你能的。”二师父将阿苏上下一扫,穿的倒算不上人五人六,但好坏齐整,可挑不出毛病也得挑,他啧一声,嫌弃道:“就冲你这样,我们林无衣可不能跟你下山。”
林无衣抬头看过来,眨着圆眼瞪着二师父巴巴地也不说话。还是大师父圆场,道:“我们有腿,自己走,用不着跟个累赘。”
“大师父说的对!”林无衣难得笑出声,月牙唇弯起,眉眼都成缝,小脚还跟着踮着跳了跳。
二师父还能怎么办,孩子开心就好,随她去吧。他叹了口气,开始摆弄自己桌上的东西,半天抬头朝林无衣摆了摆手。
林无衣看了眼大师父,得到首肯,方走近二师父的桌前,一边被大师父嫌弃也不敢出声阿苏,也凑到角落里想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窃蛊。”二师父拿起个红瓶子说着推了把阿苏,啐道,“你一边去。”
阿苏呵呵跳开两步,又绕到林无衣身侧。
二师父懒得理他,继续道:“每颗一分为二,红的那边放进你的耳朵,白色放进他人的耳朵,不管多远,他听到什么你就能听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