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末,辟雍峰上雪势渐大,鹅毛大的雪花每日不停的向地面上堆,黑压压的云笼罩在人的头顶,乌黑厚重,如大军压阵般,直叫人从心底敬畏。
雪一连下了半个月,学堂早已停课,连成均峰山上的书楼也闭楼了,田狗蛋每日里风雪无阻的去撞山,回来时已是冻得鼻头通红。温陶和李思语、盛谦三人倒都窝在小院的书房里,他们生了一盆炭火烧的室内暖融融的,盛谦甚至还从储物袋中翻出了一套茶具,每日里三人煮雪水泡茶喝,末了两人或指导温陶练功或看书,倒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很快,温陶便进阶练气二层,并且修为渐渐稳定在练气二层前期。
这日里,雪渐渐地停了,天上厚重的乌云变淡了些许,像一副不浓的泼墨画,虽乌压压的一片,却并不叫人心底压抑。四人饶有兴致的出了小院,准备朝辟雍峰山脚下的食堂走去,也好改善改善这几日以来的口味。
从食堂出来,四人饭包,虽绕着竹林走,渐渐地就发觉走到了今源湖上游的竹屋旁。
齐伯年迈,一头花白的发散乱地披着,在北风中微微拂动,映衬着这满竹林的雪,显得格外的沧桑。他略微佝偻着脊背,正背对着四人盯着自己的竹屋。竹屋都是采用竹林里上了年份的竹子搭建而成的,故而呈现出一种厚重的墨绿色,像夜间有星星的天幕。
此时的竹屋,在一片雪中仍旧是这副模样,只是竹屋的屋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一侧的屋顶已是被大雪压塌了,露出几根拦腰截断了的柱梁,光秃秃的竹梁立在那儿,显得萧瑟极了。
见了四人齐伯很是欣喜的模样,忙要邀四人进屋去喝竹笋汤,“是丁真人前两日刚刚研制出来的,依着老习惯叫丁宁先送了一些给我尝尝。”
齐伯说,一双有有些凹陷的眼窝里有些神采。
盛谦礼貌道:“不了,我们刚从食堂出来,吃多了怕积食。”
温陶指着竹屋一侧问:“齐伯,你这屋子塌了几天了?”
齐伯捏着下巴上的胡须慢慢道:“昨日夜里风大,雪也大,所以压塌了,今晨起来一看,风雪倒是小了些,只是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怕是爬不上去。”
李思语道:“既是如此,我们倒是可以试试。”她说着,双眉弯弯,唇角微勾,初具美人坯子的脸上一片兴色,倒叫人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田狗蛋泼冷水道:“李师姐,你会修屋顶吗?你不是世家出来的小姐吗?”
李思语道:“这有何难,待我——”她说着,双手掐诀,却见没有响应,忽而想起自己如今没有修为在身,脸上倒是浮出一抹囧色。
温陶笑道:“修屋顶,我会。”
李思语和盛谦都有些诧异的看着她,只有齐伯摸着胡子看着她,一双有些浑浊的眼不悲不喜。温陶道:“我来宗门时家贫,住的地方每到冬日都会被雪压塌,我便学了些法子,只要将积压的雪弄下来,重新立下柱梁,按着步骤一步步搭好房梁,最后铺上一层稻草就好了。”
她说的轻巧,可这其中步骤繁复,众人又怎听不出来。温陶其实本来也是不会的,但她和温贤二人相依为命,又身无他物,只能在破旧的义庄中度日,幸而温陶天生神力,温贤博览群书,两人这才能一人出力一人出智的将本来破破旧旧的义庄修好。
田狗蛋有些不喜的撇了撇嘴,众人知晓他的性子,倒并不理会他。
齐伯从屋后杂屋搬来竹梯,小心翼翼地架在竹屋一侧,温陶挽了衣袖正要上去,就听得田狗蛋在一旁道:“辟雍峰上有修为的弟子那么多,为什么不叫几个修为高的弟子来帮忙修屋子呢?倒叫我们几个,练气一二层的、没有修为的小喽啰在这里辛辛苦苦的扫雪搭建。”
齐伯道:“修真者本就自认高人一等,老朽不过一山野村夫,哪里有幸认识那么多高修为的弟子呢?饶是丁家兄妹俩,也是看在丁真人的份上,而丁真人则是看重老朽会点厨艺这点了。只是如今丁真人潜心研制新菜,丁家兄妹俩又久居他处,老朽一时竟也不知该找谁帮忙了,幸而诸位仙师前来,这才解了我的难题。”
众人看着温陶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顶,她站定,伸手握住一杆竹扫把,将屋顶上的雪一一扫落。
雪已凝结成块,掉在雪地上瞬间砸出一个坑洞来。饶是练气二层修为在身,不惧寒冷,但北风呼啸中,温陶紧握着竹扫把的手还是冷的冰凉,直至后来更是被冻得有些发麻。
盛谦和李思语两人也没闲着,他们虽然看着便是没有做过粗活的,但今日倒是配合的在扫着地上的积雪,唯有狗蛋气鼓鼓的环着胸立在一旁,显得很是气恼的模样。
温陶停下,敲打了一下竹梁,见着断裂的口,心里估量了下才对着齐伯等人道:“齐伯,我需要十根新的竹子。”
李思语看了眼狗蛋,提议道:“狗蛋,给你找个有意思的事情,你看见那边的竹林了吗?”
田狗蛋的目光朝着深山里的竹林望去,积雪的竹林已然是一座雪山,翠绿的竹叶竹身被白雪掩盖了大半,只微微露出一小块的空地,从远处望过去,竹林雪山融为一体,比史上最好的丹青画手所描绘的景象还要让人惊.艳,那边的竹子比山腰的竹林更加密集,所处更加荒凉,但竹子也更加粗壮高大。
齐伯沿着狗蛋的目光望去,随后笑呵呵道:“那边那边的竹子长了快二十年了,各个都有人的大.腿粗细,拿来做主梁倒是正好。田仙师若是有意,前去运几捆回来也无妨。”
田狗蛋双眸一亮,未及众人反应过来,他已是疾驰而去,众人只见得一个黑色的身影在白雪绿竹中穿梭,快的像只雪地上疾驰的狐狸。
但随即,一阵风又刮了回来,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又出现在齐伯身前三步远的地方。田狗蛋伸直了脖子,一脸诧异的看着齐伯,他双眼瞪得很大,一双远山眉挑起,有些圆滚滚的脸蛋上满是疑问。
他问:“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齐伯停下手中扫雪的动作,只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用一种和蔼的眼神看着狗蛋,他道:“今日有正事要办啊。”
狗蛋摇头道:“我才不信!一定是那竹林里有什么可怕的动物!你莫不是诓骗我进去,好叫我吃个大亏还有苦说不出?”
盛谦噗嗤一声便笑出了声,他道:“狗蛋,你怎的对齐伯如此不信任?”
“哼,”田狗蛋环胸看着齐伯,眼睛斜睨,半晌从鼻孔中冷哼一声,显得傲气十足,“前科在此,不得不防。”
齐伯很是开心的笑了,他以往虽是笑着的,但总是笑的很矜持,有些文雅老人的派头,这次却是笑得爽朗,宛若见了让人开心的小孩儿一般,直击人心,“你原来是这般想我的?”
齐伯又道:“山后确实有动物,不过都是些兔子狐狸之类的野兽,再厉害些,便是猞猁了,这些野兽本是凡人界来的野兽,虽吸食了些灵气,却断然算不上灵兽妖兽之列,只能说比凡人界的猛兽厉害些罢了。田仙师这般肉身力量,想必便是修真者也是对付得了的,又何必惧怕那区区一两条猛兽呢?”
这话倒说到田狗蛋心坎上去了,他听了果真两眼放光,看着就像是饿了十天半个月的汉子见了肉一般,他道:“既然齐伯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去里面给各位师兄师姐探个路。”
说罢,他又颇为惋惜的叹了一口气,看着站在竹梯上的温陶道:“只可惜温陶姐的羽箭用完了,不然我就可以拿弓箭来猎野兽,那该有多方便,”
田狗蛋将两只有些肉滚滚的手举起,映衬着有些乌云压顶的天看着,他道:“现在就只能靠我自己的双手了,如果能抓到一两只回来让我们尝尝野味,还是很不错的了!”
说罢,田狗蛋已是如风一般疾驰而去,他这次的速度比之前更快,快的便是以温陶如今的眼力也只能在空中看到他的残影。
一行人笑笑,却是又忙起自己手中的事情来,没过一会儿,就听得身后边传来一阵阵的撞击之声,又或夹杂着些雪块从树上要落下来的声音。
“沙沙”之声不绝于耳。
温陶很快就将屋顶上的雪扫落,她凭借着天生神力握着断裂的主杆摇了摇,试了下竹屋的牢固程度,又开始拆横梁。
后删除传来突然传来一声狐狸凄厉的叫声,众人皆是一惊,随即谈论起这件事来,却也无非说的是狗蛋的那些事。
待得四人清扫完雪,山后的巨竹倒地声已是响过一次又一次,以温陶的高度,甚至能看清原本翠绿莹白的雪山上空出一块地儿来,倒下的竹叶相互摩.擦着,顺着北风传入众人耳内。
忽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小屋西侧响起。“沙沙”声,细碎而沉稳,是人的脚有规律的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温陶循声而望,就见着一片莹白翠绿的山中雪林中走来两人。
北风微鼓,吹散竹叶上点点细碎的雪籽,宛若万千柳絮随风而落,风吹竹叶沙沙的声响映衬着二人脚踩雪地的脚步声,显得格外的和谐。两个身穿青衣长袍的人并排从雪中竹林里走来,一行一动间宛若山风拂面,更似雪中竹的清冽高傲,更让人难以生出小觑之感。
两人近了些,温陶才看清略微走在前方的青袍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一头白发略微散乱的披散在肩头,随着风微微拂面,挡住了他布满皱纹的面容,只让人记住他那一把长及胸口的大胡子。这人虽看着年迈,却脚步沉稳,脚踩在雪地上轻而有声,格外的有旋律,且他身上那压抑不住的沉沉压力,让温陶知道这是一个修为并不弱的修士。
依着温陶的经验来判断,这老者修为虽弱于丁真人等一干金丹期强者,却比冯乐君这样的筑基期修士更高,想来他是个筑基后期的修士。
略微落后这位筑基修士一步的是个长发整整齐齐扎起的青年,他样貌清秀,发上和肩上些微落了点雪籽,他周身环绕着一股文雅气质,只比以前见面时更多了一份冷冽和不近人情。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孙叶。
作为仅剩的上届收徒大典的甲院弟子,温陶一行人自然无可避免的和他打过不少交道,但他生性腼腆,又终日里忙着自己的事情,所以温陶一行人和他并不熟。
孙叶和这名老者走到竹屋前,温陶顺着竹梯滑下。她跺跺脚,伸出冻得有些红的双手,捧起,轻轻哈气揉手。
行至竹屋前的空地,孙叶停下,先替这老者拂了拂肩上和发上的雪,又拂袖擦去自己身上落下的雪水。
盛谦道:“孙师兄,好巧!今日.你也出来踏雪寻梅吗?只是不知这位师叔是谁?”
见盛谦与他说话,孙叶身上那股冷冽气息顿时消弭无形,只是低眉垂眼,面目柔和,整个人又显得内向羞涩了不少,他拱手还礼,道:“盛师弟说笑了,踏雪寻梅是文人雅士,我不过一个平常的修士,没得这般雅性。”
他又温和的看向身侧的那名老者,颇为郑重地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孙师叔,是成均峰书楼里的一位管事师叔,我自入宗门起,便受他照顾良多。”
孙管事很是沉熟稳重的模样,他双眸沉沉似水,只让人觉得宛若一潭深井的水,幽深而又晦涩,让人望而生畏。他道,嗓音有些沙哑,声音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凉意:“几位师侄说笑了,我二人并没有踏雪寻梅,不过是在这竹林中寻了个好去处,下了两天两夜的棋而已。”
一说起棋字 ,眼前两个姓孙的面色都是眼见的柔和了许多,周身的冷冽气度也消弭不少。
孙叶低头羞愧道:“我学艺不精,这次又输在师叔手下了。”
“你我之间对弈,输赢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感悟。”孙管事又道,他侧头对着孙叶谆谆教诲的模样,倒还真有些师父教导弟子的风范。
确实如孙叶所言,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也有师徒之情。
李思语叹道:“孙师叔和孙师兄的向道之心真是让弟子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