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关心一只鬼的所思所想,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情帮助他们,真心想要什么。
炭治郎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似乎经过了漫长时间的思考才开口说:“不死川先生,那个,我听说以前也有队士像我一样带着鬼行动,是真的吗?”
本以为他会怒斥“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但不死川没有反应,甚至也没有回头,依然好像凝神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
“是真的吧?”炭治郎的嗅觉一向很好,能分辨出真实的情绪,“那个队士……还有鬼,您知道后来怎样了吗?”
沉默持续到炭治郎以为他要忽视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又以低沉的声音回答:“死了。”
……
“大小姐是个可怜的人呀。”
“我只是在公馆里帮工做了几个月……对,对,那里常常缺人手,虽然薪酬很高,但是招收的佣人们总是很不安分,拿了钱就逃走了。哎呀,那里的老爷是个好人,就算这样也还愿意出很高的薪水雇佣我们呢。哦——抱歉抱歉,偏题了,是说大小姐的事呢。”
“她是个好孩子呢,对我这样的临时工也很和气,会笑容满面地喊人,大家都非常喜欢她。老爷也不用说,毕竟是他的独女嘛,不过……不过他又像是不太在乎大小姐,啊,可能是我的错觉吧。但是大小姐失踪后,老爷不怎么伤心的样子,还是那样忙着生意,常常好几个月不回来。”
“是啊,大小姐很可怜啊,她十岁的时候出门被人贩子拐走了,老爷那时也不在家,警局根本找不到那些家伙。还是过了好几年,我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听说大小姐被找回来了,我还偷偷去看过她。”
“那当然是她呀,怎么会认错呢,她那么像老爷,长大了也像。可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精神不很好的样子,见到人也不会笑了,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像有点……不正常了。”
……
“上弦之四死了吗?”
不死川越过窗台落地,迎面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他抬起头找到她在哪里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那张占据了很大空间的床今天似乎终于派上了它的用场,主人陷在柔软的被褥里,全身上下只有一件轻薄的裙子,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一副才醒不久的模样。
明赖闻到了空气里稀薄的血气,浓郁的醉香让她还有点困顿的脑子更加混沌起来,晕乎乎地摇了摇头,还是无法阻止幻觉涌现出来。视野里只是大致看清了他的轮廓,就有一种强烈的渴望从心底升起来,让她忍不住舔着牙齿,想象鲜血流过喉咙时甘美的味道。
那想象的错觉过于真实,竟然让她真的认为那一定是这位风柱先生的味道,脑海中好像有虚幻的影像,是谁把温热的血喂给她,非常温柔地抱着她,会像对待珍宝一样用心地照料她。
她最喜欢的、愿意全心全意相信的人。
那会是谁呢?她迷迷糊糊地想。
大概,是那个“明赖”的记忆吧?
爸爸制造她的时候,也许就是以“明赖”作为蓝本吧,毕竟她们一模一样,连这个宅邸里从前认得她的人也分不清她们的区别。可是她不仅夺走了“明赖”的身份,还要盗走她的回忆吗?
那也太过分了。因此她制止了自己去想那些幻觉,把它抛到脑后。
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位风柱先生还站在窗边没有动,似乎在远远地望着她,用充满了疑虑的眼神审视她。
她迷惑地掀开被子,赤脚下地过去,由于他站在阳光里,就保持了半米的距离停下。
“风柱先生,你在看什么?”她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至少知道了他在鬼杀队的身份。
是有能力杀死十二鬼月的柱。
明赖看着他的脸,那张覆着交错伤痕的脸,在被他凶狠凌厉的视线逼视的时候,很难有人认真地去端详,也就没人发现他的面孔并不凶恶。相反的,还有一丝少年的锋芒,被眼里的沉稳冷静盖了过去。
那一丝熟悉感又浮现出来了,就好像她什么时候用手指细细地描绘过他的轮廓,见过他微笑时的神态、凝神专注的侧脸与他夜里宁静的睡颜,触碰过他的唇角,也依偎过他的怀抱,听他平稳有力的心跳。
啊……那一定是“明赖”的……
她如同被蛊惑了一样伸出了手,哪怕眼前那炽热的光会灼伤她。
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没有表露出憎恶,却依然拒绝了她。
那只手僵立在阳光里,慢慢又收回去。
“对不起。”她盯着自己的脚尖,用很轻的声音说,“风柱先生,今天有什么事吗?”
“上弦之四死了。”不死川回答了最开始的疑问,“和上弦之六。”
无法被斩首杀死的特殊的鬼,在一开始就被视为理应最先清除的目标。那确实是棘手的敌人,就算提前获得了情报,在伏击的情况下,不死川还是受了一点轻伤。
两名上弦同时死亡?她想了一下,“那么风柱先生,你不该再来这里,上一次我已经把知道的所有信息告诉你了。”
“我不想欠鬼的人情。”他的作风果断而直接,“所以我来这里最后一次。”
“你想离开吗?”
她思绪恍惚了一下,第一次没有在他脸上看到抵触与厌恶,令她差点产生了他不讨厌她的错觉。
很快她又回过神了,微笑起来,“谢谢你,风柱先生。”
“但是我不能。”她也拒绝了他。
【β】
他们总在黎明时分回来。
远远地就能听见纷杂的声音,细碎、鲜明,像是静止的画面中投下一颗石子,泛开了波澜,停滞的时间又一次流动起来。
“樱!”
她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立刻离开窗边跑去打开了门,又被迎面而来的人挡在了阴影下,推回了室内。
“天亮了就不要乱跑。”
他习惯性地教训她一句,很小心地不让阳光照到她的皮肤。
樱抓着他的衣服,埋进他怀里,嗅到了熟悉的气味,不解地抬起头问:“实弥,你又受伤了吗?”
“没错,实弥又乱来了,樱也得好好说说他才行。”匡近从他身后绕过来,拍拍女孩的头,“知道了吧,要狠狠地教训他一次,比如说‘再这么乱来就不喜欢实弥了’之类的。”
“你少乱七八糟地教她。”实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看怀里的女孩还是懵懂的神色,似乎没有听进去,心底松了口气。
“这可不叫乱教。”对于冥顽不化的同伴,匡近也只能苦恼地叹了口气,“算了,你先休息吧,至少要把伤口好好包扎起来,你要监督他哦,樱。”
“好~”
她已经学会了在这时搬出药箱,熟练地取出常用的药瓶和工具,看他放下了日轮刀,坐在床边解开了上衣,给自己处理伤口。
“实弥,这里又有伤。”樱指着手臂上一道疤痕,很清楚地记得他身上每道伤的位置,在她上回检查的时候还没有出现这条伤疤。
“不要紧。”他没管那些已经愈合的旧伤,无论多少都得不到他的半点关心,但一只手臂被她抱着不放,做事就会很不方便。
“你先放开。”
现在她完全不像以前一样听话,还是挽着他的手,更凑近了一点,清澈的目光投注出他的脸,“是因为你乱来了吗?不行的,实弥不可以这样子。”
“哈?”他用一个短促的音节表达了惊讶和疑问。
“不爱惜身体是不会长寿的,会死的。”结果她还是有听进去那些话嘛,居然真的认认真真地开始教训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和稚气的脸怎么看都是荒谬的配合,毫无威严感,不提威慑,连说服力都不够。
“要是实弥再这样的话,我——”樱卡住了,支支吾吾起来,并没有按匡近教的那样顺理成章地把威胁说出来。
“你就怎么样?”这时实弥反倒想听她怎么说,恶劣地想知道她到底长进了多少,敢拿什么来威胁他。
“我、我……呜……”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小声的呜咽,纠结写满了脸上,“我就会……”
“讨厌我了吗?”
“不是的,我喜欢实弥。”她似乎找到了办法,万分欣喜地握住他的手,“实弥不要再受伤了,我就会更喜欢实弥。”
他一时忘了要怎么回答,下意识握紧她的手,然后故意反问:“难道你现在比起我更喜欢别人吗?”
“唔……没有。”她想了想,笑容毫无阴霾,“最喜欢实弥。”
他忍不住抵着她的额头,唇边露出一丝轻快的笑意,“啊,知道了。”
【α】
这里像一个迷宫。
找不到起点,也看不到终点。
就在她走神的功夫,脚下的地板已经换了,熟悉的房间变成了陌生的台阶,笔直地通向高处,静静等着她踏上去。
三味线的琴声不知从何处飘来,回荡在偌大的空间里,一声一声,急促得如同打落在叶上的雨点。
明赖踏上了台阶,步伐轻快,甚至寡于表情的脸上也带着愉快的笑容,仿佛要去郊外踏青。
她轻轻哼着一首旋律,是她常常弹奏的那首曲子,丝丝缕缕的歌声像云彩,溢散于空旷的城中,又远远传来回响,好像有另一个女孩跟着她的调子一起歌唱。
三味线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她走到那个人面前时,才哼完了最后一个音符,提着裙子朝他鞠躬。
“早上好,爸爸。今天也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呢,外面的天气非常好,花园里的花也很漂亮。”
他脸上的表情却像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冰冷的视线扫过她的脸,就像凝视死人,“你没有试图逃走,是以为我猜不到是你吗?”
“相反,爸爸现在才想到我,让我很意外。”她微笑了起来,“应该谢谢爸爸这么相信我吗?”
她就在他面前,纤细的脖子脆弱得可以一折就断,无惨从那双与他神似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是早已经准备好等待结局的坦然,无惧死亡的姿态像是对他居高临下的嘲讽。
刺眼无比。
可是就算这样,他也能找到办法惩罚她。
“看来我以前对你太宽容了,让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扼住她的脖子,指甲刺破了皮肤,将大量的血液倾注进去,仍在慢条斯理地说话。
“一直没有纠正你的错误,是我这个‘父亲’的错。明赖——”他刻意在此停顿,欣赏她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温情款款地微笑,“这世上只有一个森川明赖,那就是你,没有别人。”
她无法说话,一直保持的平静却在这句话里化为乌有,眼中茫然无神,张开嘴想要说话,咳出来的却是凝固的血块。
鬼王的血液进入身体的那刻,就激起了本能的抗拒,她的血液也沸腾起来,以身体为战场,与外来的入侵者互相吞噬。
“不……可……能……”她竭尽全力挤出几个破碎的字,还怀着最后一丝坚持,“不……我是……鬼……”
“明赖”是人啊。
她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鬼而已。
不是的。
不会的。
无惨收回了手,擦拭掉血迹,声音带着一丝愉悦,“那就看看,你会怎么死吧。鸣女,把她丢出去。”
明赖又听见了尘世的喧嚣,蜷缩在小巷的一角,人群的气息冲进了鼻翼,仍在厮杀的细胞发出了急待营养的指令,对于食物的渴望远胜过平常。
好饿……好渴……
无知觉间抓紧了手指,唾液大量分泌,她在自己也没察觉之前抬起了头,用贪婪的目光注视着街头来来往往的人,最终定格在离她最近的行人身上,颤抖着伸出了手。
【你可别吃人啊。】
嘀嗒。
鲜血顺着手臂滴落下来,又被她舔进嘴里。
路过的行人侧过脸,惊悚地看向那个突然咬住自己的女孩。她长得很美,却像疯子一样狠狠咬住自己的手,看起来像在吸吮鲜血,病态的迷醉和无助的彷徨同时出现在脸上,交织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他下意识远离了这个古怪的女孩,甚至不敢问她怎么了,按低了帽沿快步离去。
没人再往这里投来一眼。
她咬着自己的手不放,低头向后退进巷子里,趁着还算清醒的时候远离这片繁华地带。
“实弥……”她想起来了,“我有听话哦。”
……
“不死川先生。”
不死川将视线从蔚蓝的天空中收回来,重新落在少年的身上,对于他那种过分谨慎对他的态度感到格外地不舒服,“喂,你小子到底想说什么?”
炭治郎小心地揣摩了一下用语,“那个,我是说,您有没有想过,樱小姐……或许还活着?”
爱多管闲事的后辈,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对别人的过去关心到婆妈的程度,执着地不肯放弃。
见不死川没说话,他又继续说下去,“您没有亲眼见到樱小姐被太阳照射到的那刻,或许是那只鬼骗了您,毕竟……毕竟樱小姐她也是特别的鬼啊。”
只差没有明晃晃地说“我觉得樱就是森川宅邸的那只鬼”了。
不死川耐着性子听他啰嗦完,如果不是看在这是弟弟的好朋友的份上,他已经给他两拳掉头走人了。
炭治郎终于发现他的表情不对,闭上了嘴巴。
“不可能。”不死川如此决绝地否认。
见他又要开始啰嗦,不死川强压着烦躁的火气说:“你以为我没怀疑过吗?那家伙亲口说的,她不是樱!”
【风柱先生,非常抱歉,您认识的大概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吧?】
“那……”炭治郎一时语塞,“也许、也许有什么误会……”
“臭小子。”不死川声音阴沉下去,“你他|妈再乱说一句,就带着你的妹妹滚出鬼杀队。”
【我不是她,我是一个卑劣的小偷、冒牌货,盗取了她的人生。】
“樱不会吃人!”不死川用恶狠狠的目光瞪视他,“就跟你妹妹一样,绝不会吃人!”
【那么,愿您武运昌盛。】
“啊……说得也是,很抱歉,我绝对没有侮辱樱小姐的意思。”炭治郎叹起了气,“但是明赖小姐,应该也有不得已的理由……”
“恶鬼就是恶鬼。”不死川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早就决定了自己的结局,轮不到任何人多嘴,比起在那里泛滥同情心,给我把精神放在正途上,在杀死无惨前少管不相干的事!”
“是!”炭治郎不再说话,将箱子背起来,收好了日轮刀,跟着他向最终决战地出发。
这一天,阳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