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王墨就兴冲冲捧着文章前去改削,却在空空如也的厢房中直等到傍晚,方见白衣人背负双手自外间进来。
王墨忙道:“大人,您这是去哪里了?学生等您好久了。”
白衣人道:“子隐,你来得正好。我来时带了好些酒,现下身边没了随从。你寻几个青壮的学生与我一道,把那些酒抬出去!”
王墨不明就里,却还是满口答应着,出去寻人了。
天香下榻的逆旅名为醉侯居,兼作酒肆,店家自己也酿酒,是以方才天香进店时便闻到了酒香。
简单休憩后,众人下楼用餐。天香腹内酒虫早被勾起,立刻兴致勃勃地打了半斤黄酒,自顾自地小酌起来。
太上皇皱眉:“女孩子家家,怎么如此贪杯好酒?”
天香斜了他一眼,小声咕哝道:“我倒是想贪欢好色来着,您老人家不肯啊……”她歪着头看着墙上墨迹淋漓的大字:“醉猴儿居?这店老板心真大,来喝酒的心也大。”
太上皇抚了抚额头,恨铁不成钢道:“那是醉侯,公侯伯子男的侯!”
天香耸了耸肩:“读起来都一样嘛——”她把杯中酒喝尽,悻悻道,“这店里喝酒的人这么多,我还以为这酒有多好,结果味淡如此,怎么才能把我喝成个醉猴儿啊。”
“名场羡尔一身收,墨诏新衔拜醉侯,”旁里忽然传来吟咏声,只见一个白衣人大笑着进了门来,“看来不止是我嫌此地酒淡无味。”
他径直越过天香的桌子,拍了拍掌柜的桌子:“掌柜的,我如约来了,出来应战!”
掌柜的自后厨绕了出来,认清他模样,顿时露出一丝无奈:“这位公子,我们乡野小店,酒水自是比不上绍兴名酒。若是不合您的口味,还请多多包涵。”
白衣人笑道:“掌柜的莫着慌,我不是来踢馆的。只是我平生最好杯中物,见此地水好米好,实在是不忍因技浅而暴殄天物。”他拍了拍手,只见十多个书生鱼贯而入,抬了十几坛子酒进来。
其中一个打头的书生不知怎的脚下一软,摔了个跟头。他肩上扛着的酒坛轰然落地,酒液汩汩而出,浓烈醇厚的酒香霎时间钻进了店中每个人的肺腑,叫天香眼前一亮。
白衣人痛惜不已:“子隐,你这慌里慌张的,平白废了我一坛酒。”
那名为子隐的书生似是羞惭至极,躲躲闪闪地从酒里挣扎着爬出来,扭头就跑了出去,天香连他的脸都没瞧见。
白衣人也是一愣。
掌柜的目瞪口呆:“公子这是何意?”
白衣人醒过神来,朗声道:“此为百斤绍兴黄,今日算我请在座诸君的,”他笑眯眯地摸出一锭金子,拍在掌柜的桌上,“也请掌柜的好生品酒,思量如何提升酿酒之术,没得浪费了天赐的材料。”
掌柜的哭笑不得,他几曾见过这白送酒还给钱的傻酒鬼,但他可不傻,立刻将金子收了,道:“公子美意,小民领了,领了。”
店内顿时响起了一片轰然叫好声:“掌柜的,上酒哇!”
掌柜应着,吩咐小二把酒均匀分与各桌的客人。
天香这桌自是同样分了两斤好酒,太上皇轻声笑道:“白衣送酒舞渊明,急扫风轩洗破觥。没想到,这冬烘云集的地方,还有这等酒狂之人。”
他半晌没得着回音,转头过去,只见天香双眼直勾勾盯着那白衣人,竟好似挪不开眼。他有些诧异,还没琢磨过来,便见天香豁然起身,拦住了那正要离开的白衣人:“既然君子同是嗜酒之人,不妨一道坐下饮上一杯?”
白衣人也是吃了一惊,但上下打量了天香一番,便笑道:“也好,有公子这等风流人物邀我同席,我也算是回了本儿。”
他将身后的其他学生们打发回去,向太上皇与天香行了礼,大方落座,为自己斟了酒:“多有叨扰,先干为敬。”说着,饮尽了杯中之酒。
天香也是一饮而尽,登时眉毛一扬:“敢问阁下,这是什么酒?”
“像天下酒,有灰者甚多,饮之令人发渴,而绍酒独无;天下酒甜者居多,饮之令人体中满闷,而绍酒之性芳香醇烈,走而不守。故嗜之者为上品——”白衣人又为天香斟了酒,“绍兴家家酿酒,因而品类繁多,此酒名为‘不守’,不知闻公子喝着可还合口味?”
天香体会了一番,揉揉肚子:“确实是走而不守,好酒果然与凡酒不同。寻常酒喝了只觉得是填了肚肠,而这‘不守’下肚,只感觉这皮囊每一处都与我一道喝了这酒。醇而不烈,周身却一道热了起来。”话一出口,她微微一怔,用手指蘸酒在桌上写起了字。
走而不守,醇而不烈,一如你。
她挥袖将那行字抹去。
酒过三巡,天香审时度势地放了酒碗,毕竟亲爹坐在对面鹰视狼顾,她可不敢贪杯,只向白衣人谢道:“若是来的第一晚就成了醉猴儿,我老爹怕是要把我打成窜天猴儿了。”
白衣人笑道:“饮酒本就是斯文乐事,兴尽即可,不必贪杯。”他顿了顿,又说道,“公子既是好酒之人,何不去那禹陵修禊?”
“修禊?”天香好奇道,“我近日一路上都零星听到有人提到这事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堆读书人去兰亭效仿书圣王羲之不成?”
“非也,”白衣人道,“兰亭东北三十里处,乃是大禹陵寝。此次秋禊,是在禹陵下的若耶溪旁。”说着,便把修禊的仪程简单介绍了一番。
一直静静听着的太上皇忽然问道:“如此大的盛事,既是由学政牵头,谁出的钱呢?若是由绍兴府一地承办,岂不是太亏了些?”
白衣人笑道:“这却是不愁的,徽州的墨商、湖州的笔商、绍兴的酒商,都是抢着送钱来的。”
太上皇和天香都是通晓财政的人,顿时都明白过来这修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白衣人笑道:“此次修禊延请了江南名儒百余人,士子万千人,是百年盛事,自是不可能只有书生清谈,故而此次特意在禹陵北侧辟了地方做风雅虚。”
天香不明就里:“风雅虚,是什么?”
“北方谓之赶集,浙东谓之赶虚。不过此虚与他虚不同,其中商品货物涉及‘琴棋诗酒’等文人雅趣,故称风雅虚。其中这个‘酒’字,绝对不会让阁下失望。”
白衣人继续道:“既是效那兰亭雅事,又怎能少得了流觞曲水这一风雅事?此消息一出,绍兴有名的酒商都带着酒去了。江浙之地最好文墨,若是哪家的好酒得了此次秋闱解元郎的青眼,那它家的酒可就当得上解元红的称号,能红火个三年五载呢。”
天香听得心痒痒,有心想去,又做不得主,只好委委屈屈地瞥了眼自家老父。
太上皇沉吟片刻,忽而笑了一声,慢慢道:“常怀千岁忧,生而不满百。既是百年不遇的盛事,那咱们就去看看吧!”他顿了顿,缓声问道:“但老朽有一事不知,阁下是及何许人也,怎的对此事内情如此知悉?”
白衣人面上笑容含蓄:“是我失礼,尚未向二位自我介绍。”他指节轻轻叩击桌面,淡淡道,“鄙姓杨,名澈,正是新任浙江学政。此次禹陵修禊,是我发起来的。”
太上皇出乎意料地挑起了眉,余光一扫,看到天香眼神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夜近阑珊,身着白衣的杨澈告辞而去,临去前,还诚挚邀请酒肆中的诸君去禹陵风雅虚喝酒。
困得想赶紧上床打滚儿的天香却被太上皇拉进了房。
天香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太上皇兴致勃勃问道:“我见你瞧那杨澈的眼神儿不大对,是什么缘故?莫不是看上他了?”
天香无语片刻:“爹,你是不是觉得女儿大了不值钱了,先前还觉异邦王族都配不上我,现下竟连个萍水相逢的路人甲都能入您老人家法眼?”
太上皇捋须摇了摇头:“欸,哪里是什么路人甲。他看着模样如此年轻,已经提学一省,想必能力不弱。倒也不算是辱没了你。当然,他的家世背景,为父还是会着人调查一番——咦,奇怪,若是早早登科,我应该有印象才是,难道是金榜名次太低?”
天香忍不住了:“亲爹啊,我就是和他喝了顿酒而已。您的孙子加起来都能凑一桌叶子牌了,怎么还跟豆蔻少女一样,把水浒传都能看成西厢记呢?”
太上皇脸拉得老长,别过脸生闷气去了。
翌日,天香与太上皇进了山去访那梨洲书院,几经探问,却发现她一心要寻的王墨竟不知什么缘故,连夜收拾行李回了老家备考去了。
这最大的一个搅屎棍没见着,天香也就断了心思,打定主意要在这五磊山玩上几日。
玩了没两天,他们在梨洲书院再度见到了客居于此的杨澈,他正收拾了行李预备辞去。见到天香父女,他没多少惊讶,只是笑道:“本官已在外耽搁了不少时日,若有机缘,咱们就在禹陵见吧。”
天香还未发话,太上皇抢先道:“既如此,不如我们同行一道去吧。”
杨澈颇感意外,却又饶有兴味地挑起了眉毛。
骑在驴背上,天香摸出了腰间酒囊,抿了一口杨澈赠她的“不守”。
醇厚的酒液入喉,勾起了情绪如潮翻涌。
她轻蹙蛾眉,若有所思地侧过脸望向一旁骑着马的白衣男子。
老爹虽然老眼昏花却没看错,她确是对那杨澈有异,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她真的认识他。
过了上虞,一行人便换了船,一路逆流而上,自东而西,直奔绍兴而去。
自入了七月,早晚明显凉了几分,扰人的蝉鸣早已消弭,只听得到船头破开碧波的哗哗水声,平添了几分静谧。
天香令船家温了酒,独自在船头小酌了起来。太上皇自船舱里出来,摇头叹道:“我是想不通,你这酒鬼性子到底是和谁学的?!你爹你兄长,明明都不是贪杯之人,哪怕是那冯——”他突然卡了壳,板着脸在船头吹风。
“闻兄弟好兴致。”旁里响起一道清朗男声,天香不用抬头,都知道那是她新交的酒友杨澈。
“杨大人要不要一道饮上一杯?”她习惯性地举杯相邀,却见那男子已从隔壁的小舟跳了过来,落拓在自己身前坐下,为自己斟满了酒,一饮而尽。
且不说别的,他这嗜酒的豪爽劲儿,就对了天香的胃口。
曾几何时,天香是没有机会结识这么个酒友的。她所认识的,是前世的杨澈。
彼时她已成为监国的大长公主,而杨澈,是蹉跎半生方才跨入金殿的新科进士。但在短短六年间,他连升五级,直取户部尚书之位,成为最年轻的阁臣,几乎抢去了张绍民的首辅位置。实际上,若不是他入仕资历太短,他定是能在天香在世的时候将张绍民取而代之的。
太上皇对着杨澈观感颇佳,笑吟吟地到了桌前坐下,问道:“老朽问一句,大人是哪年的进士?名次几何?”
杨澈答道:“我是两年前登的科,忝列二甲传胪。”
今世的他,竟是比前生出仕早了十年,还是传胪这样的名次!
天香默默将杯中酒饮尽:她这重生一遭,到底是改变了多少人的命数。
却见太上皇面色微变,肃然起身,却是脚下不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亏得杨澈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天香好心好意关切道:“老爹没喝酒怎么还险些摔了?明日去风雅虚买个拐杖拄着吧。”
太上皇脸色更差,一甩袖子冷着脸回了船舱。
天香正摸不到头脑,却听到杨澈问道:“却还没问过,闻公子可有功名在身?”
天香自嘲道:“我是闲云野鹤,连考场都没——”她想了想,转了话锋,“考场还是进过的,趁着几年前的恩科去的,却没考出来什么。倒是我的同科出了一位——女状元。”
杨澈目光一闪,慢慢笑道:“冯阁老,相当了不得。”
天香笑道:“杨大人与她相熟?”
杨澈笑道:“她是我的会试主考,算来是我的座师。”
此事正合天香猜测,她暗忖:算来你该叫我一声师母了,乖徒儿。
一人饮酒,难免无聊;两酒鬼对饮,最怕酒不够。
杨澈带的“不守”已经喝了个精光,船家也是爱莫能助,天香只好收拾了杯盏作罢:“算了,明天到那风雅虚再喝吧。”
却见杨澈大笑着,盛了白水映出了天上弦月,朗朗道:“劝君更尽一杯酒,天上明月亦可口。”
天香一笑,也举杯相敬,吞下了一盏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