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来驿上房之中,贴着各式各样的纸条,俱是几日来王直楠为九门提督东方胜所挑选的诗词佳句,饮馔起卧处理公文俱是在其间。在这些情意绵绵的诗句的潜移默化之下,东方胜这个自幼不甚读书的纨绔竟也能开口吟诵几句诗文了。
初时,东方胜颇有些自得,但此刻,他已全然将这欣喜抛在脑后了。
冯素贞自七日前进了城,便再未在人前现过身。
外间一人匆匆进了屋来:“——小侯爷!”侯府出身的昭信校尉陈百寿的面色有些难看,“小侯爷,总算查到了,三日前傍晚去了公主行在的那人是徽帮的。那日,天香公主直接将他留在府中,属下跟了几日,才从他们府里负责采买的……”
“徽帮……”东方胜呢喃一声,“忆当时……”他一顿,改口道,“我记得,五日前的清晨,徽帮退了之前赁的居所,二百一十六个人全都出了城?”
陈百寿硬着头皮道:“是。”
东方胜嚯的站起身,咬牙切齿道:“彼何人斯!?”
虽然不知道小侯爷怎么用了这么生涩的问句,陈百寿还是扑通屈膝跪下,涩声答道:“属下——尚未查明。”
东方胜狠狠朝案上一拍:“可恨——此恨绵绵无绝期!”说完却是一愣,顿时更加着恼,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桌案,一把扯掉了贴在一旁墙壁上的词句:“走!”
他怒气冲冲地冲出房间,撞翻了小心翼翼捧着又一百个佳句过来献宝的王直楠。
冬日渐近,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城南门官张四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近来怀来都是出城人多,进城人少,眼下到了这时间,除了几个懒散看门的土丘八,已经半个时辰没见到进出的人了。他起身松了松筋骨,正准备令人落锁,却又看到数丈外有几人小跑着奔了过来。
他道了声衰,还是老老实实留了门,勘察起了路引文书。
查着查着,身后忽然响起了一片哗然,喧闹中,仿佛有人念叨着“公主”“太子”“九门提督”等等词眼。张四不禁心里痒了起来,频频回首向后张望,他手下的几个守门兵也颇为好奇,这一个打岔,几乎没怎么细察就将来人悉数放入城中,见最后一个黑衣的纤瘦黑脸青年进来了,便急急忙忙地锁了门,便跑去瞧热闹了。
有热闹看,怎么少得了天香,尤其是,这热闹正发生在自己家门口。
此刻,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猪蹄汤,正从喧闹的门口探头向外张望。
天色将暗,火光熠熠,东方胜一马当先地站在门前,目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张绍民,少废话,将人交出来!”
门外的张绍民从容笑道:“此处乃是当今太子行在,提督大人此话何解?要我交什么人?”
东方胜冷冷一笑:“本督在此盘桓了月余,对太子殿下相敬如宾主,井水不犯河水,张绍民你少用巧言织落网。我今无所求,只要那个徽州人!将他交给我!”
这小霸王言语居然高深了起来,张绍民面露难色:“提督大人此言下官却是听不懂了。这府中住的是两位凤子龙孙,日暮天晚,提督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免得惊扰了贵人休憩。”
见张绍民打起了太极,东方胜泠然道:“疏又何妨,狂又何妨,纵扰了你又何妨!”他今日来得匆忙,没带京营的兵,带的都是如臂使指的十几个自家府兵,他稍一抬手,众人便呼喝上前,亮出一片寒光,丝毫不忌惮府中住的乃是当朝太子。
周遭围观的百姓一时哗然。
东方胜环顾一周,用眼神平息了周遭的喧哗,转过头来继续寒声道:“我来此多日,全是奉旨行事,并未逾越造次,张绍民你应知我意!若是今日不遂我愿,我东方胜不惧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嚣着说出了这番话,张绍民不由得攥紧了拳,虽然单世武几日来已经增派了人手防卫,刚刚单世文也从后门溜出去向怀来卫求援,但东方胜乃是名义上的钦差,若真是见了刀剑,这事儿实在是不好看,太子在怀来积攒起的好声望也会受了牵累。
双方一时僵持,场面顿时落针可闻,此时间,一丝异响格外引人注意。
天香倚门啜饮热汤,唇齿相碰的吸溜呼哧之声清晰可闻,若是庄嬷嬷在此,定然是要念得她耳朵起茧了。
正黄昏,此声听来格外扎心,隐约有肉汤香味传来,有的年轻的一个没忍住,吞咽了一下分泌过旺的口水。
东方胜仰头望去,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了喝汤的天香,冷哼道:“公主好兴致,我等饿着肚子来办差,你看戏倒看得开心,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他觉得这句似乎用得不合适,没有说完。
“民以食为天,此时间正是我府上晚膳时分,若不是张大人怕冷落了你,依着我的意思,得是吃了饭再出来迎你,”天香呼噜噜将剩下的汤汁喝尽,笑眯眯道,“九门提督大人既然光临寒舍,自是不好让你空着肚子回去。今日我得了个食单,叫厨下煨了好一锅蹄髈,各位来都来了,喝碗汤如何?”
说着,就有下人抬了一桶热汤出来,天香撸起袖子,殷切地用木勺搅动汤汁,分起了汤羹。
张绍民哈哈一笑,接过天香递来的碗,呼哧喝了一大口,啧啧赞道:“入口肥糯,咀之柔弹,胶质腴滑,浓鲜暖香——好汤羹,好汤羹,各位儿郎,喝一碗暖暖身吧!”他招呼着自家府兵和借来的守卫过来喝汤,方才的剑拔弩张之势倏然瓦解,只见一片暖意融融的喷香白雾。
这边喝得欢快,另一边顿时更觉饥肠辘辘,已有人将汤递到了侯府府兵面前,但东方胜始终阴着脸,因而没人敢接受这敌方的“贿赂”。
天香向东方胜招了招手:“东方胜——”她轻声唤着,又缓缓补道,“哥哥。”
东方胜僵了下,偏过脸道:“公主这是吃错什么药了?”从小到大,天香还真的从没叫过他哥哥,哪怕他们同根同源,有着共同的祖父。
天香上前走了几步,坦然道:“你本来就是我哥哥,叫你一声哥哥,没什么不对。怎么,你这做哥哥的,不肯喝做妹妹的这一碗汤吗?”她从旁边的托盘上取了一碗汤,直接递到东方胜眼前,“不就是要见个人么?何必这么大声势?见是见得,只是这人胆小,还是不好直接交于你。刚好你来怀来多时,还没到我府上做过客,喝了这碗汤,你独自随我一道进去,那人随你审问,如何?”
东方胜略一思忖,抬手接过肉汤一饮而尽,转头对手下吩咐道:“你们在此处候着!”
陈百寿急了:“都督,让属下陪你——”
东方胜一摆手道:“素来只有他们防着我,本督何须防着他们!”他咂了咂嘴,“这汤不错,你们喝吧!”
天香莞尔,转身引着东方胜向院内走去。
东方胜随着天香穿过玄色大门,跨进了这个近两个月来他不曾踏入半步的小小院落。
这院子实在是太小,方方正正、两进两出,除了墙边载着的一排小杨树,连个园子都没有,几乎一眼就望尽了。他边走边打量周遭的陈设,突然想到了什么,阴测测道:“天香妹子,怎么只见张绍民,却不见我那好妹夫冯——绍——民呢?”
天香随口答道:“哦,他呀,现在是晚膳时间,自然是吃饭呢!”
东方胜大感意外:“冯、冯绍民在这儿?”话音落下,他才察觉到自己着了相,忙又换了冷脸。
天香道没有回答,径直推开接近后门的小房间:“喏,你要找的人在里面,自己进去问吧!”说罢,便立在门口,并没有跟进去的意图。
东方胜心底闪过一丝犹疑,但仍是进去了。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东方胜就沉着脸出来了,其实,第一眼看到那徽州男子的身形,他便心里有了数,只是仍是不信地细细盘问了一遍。
“你不是说冯绍民在这里?”东方胜虎着脸向天香问道,“听里面那小子言语,你那好驸马分明是已经乔装出了城!”
“我只说他吃饭呢,又没说是在我这里吃饭。”天香翻开两掌,一脸无辜,“我也不知他在何处吃饭。我也是纳闷儿,我好端端的驸马怎么就背着我出了城!东方都督,你这么关心她,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哼!”东方胜心知八成是因着自己打草惊蛇才惊走了冯素贞,却还是含混道,“你自己的夫君,你怎会不知晓!”
天香无奈嘟囔:“又不是我愿意嫁的……”
东方胜这才记起当初天香下嫁之时那叫一个百般不情愿,立时对冯素贞的身份更为笃信,心底更是起了维护之意以致于缄口,只哼了一声,就步履匆匆地大步出了小院。
一出门,见自家府兵正吸溜吸溜地喝着人家的汤吃着人家的肉,东方胜冷着脸咳嗽了一声,陈百寿等人立即扔了碗站直。
东方胜瞧着他们油光光的嘴更觉闹心,喝令打道回府。
他走得太急,大步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时没留神撞倒一个白头老翁,幸亏一旁的黑衣年轻人及时伸手托着,这才没摔折一身老骨头。
东方胜余光一驻,脚步却没停,径直向驿馆去了。
唱戏的没了,热闹也没得看了,围观群众一哄而散之后,单世武方才带着全副武装的怀来卫士兵姗姗来迟。
张绍民不得已,好一番解释之后,好声好气地送走了这些援兵,再回到房中时,仍是不敢相信:“公主,你与他说了什么?东方胜怎么去得这般快?”来势汹汹去也匆匆,怎么喝了碗汤就收拾家伙走了?
“我没做额外吩咐,那日方大生和我们说了什么,就和他说了什么,只省去了驸马托他给我带信的关节。至于东方胜为什么去的这么快——”天香露出了努力思索的神色,最后不在乎地背对着张绍民伸了个懒腰——“大约,是饿了吧。”
冯素贞啊冯素贞,我可是帮你拖延了三日,又隐去了你的去向,你可得尽量跑远些。
张绍民安顿好了巡防营卫之事后,便去了隔壁县衙歇息。天香格外平静,先去书房安抚了太子和小花儿,尽管这两人看起来丝毫没有收到任何影响,倒是李兆廷抱着杆枪,守在门口,仍是一副一夫当关的紧张模样。
天香又去了后厨,好一番夸奖了厨娘石娘子,为免东方胜打探不出消息而失了耐性,正是天香嘱咐了她在外出采买时将方大生的身份泄露出去。
石娘子被她夸得眉飞色舞,仍是谨慎道:“俺平时是个嘴笨的,要不是公子——公主吩咐,俺可不敢对着外人说主家的事。”
天香笑笑安抚了她,又夸赞道:“今日的黄豆蹄髈汤炖得也好,可惜我只喝了小半碗。”
石娘子更喜欢天香夸自己厨艺,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俺可不是自夸,俺这炖汤的手艺可是怀来城里头一个,你看驸马爷平时不爱吃肉的刚刚都喝了俺三碗汤!公主爱喝,俺明天接着炖!俺听说看到那王屠户明天要新杀一口三百斤的猪……”
天香随着石娘子的唠叨声频频点头,赏了她五两银子叫她明日去买半扇猪回来,而后转身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只是推开自己房门时,她脑海中闪过一片电光石火——
“你看驸马爷平时不爱吃肉的刚刚都喝了俺三碗汤……”
驸马爷……不爱吃肉……刚刚……喝了三碗汤……
驸马爷?刚刚?
刚刚?!
她脑子一乱,跨进房间的身子一僵,险些栽倒在自家卧房里。
她狼狈地冲了几步站稳,却听到房内一声轻轻的闷笑:“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怔怔地循声看了过去。
戍初一刻,一更天,打落更的“咚——咚”声在街外响起,宣告了夜的到来。
火炉上的铜壶冒出了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天香停了神思,提起铜炉灌满了汤婆子,又将汤婆子塞进了被褥里。
门吱呀一声响动,有人带着一身皂角香气的氤氲进来了,她“蹭”得从床上弹起来,结结巴巴道:“洗好了?”
来人在头上搭了块棉布,几乎遮去了大半张脸,开口却是带着笑意:“嗯,直觉得洗去了几斤尘垢,洗完之后,感觉人都瘦了一圈。”
天香噗嗤一笑:“哪里就那么夸张,虽然方才你黑乎乎地吓了我一跳,但你毕竟只是奔波了七八日而已,哪里就沾了这么多尘土——不过,你肯定是很累了,先睡觉吧。”
那人摇了摇头:“你坐罢,我先烤烤头发。”说着,便缓慢地搬了个凳子,在火炉边坐下了。
天香见其走动动作有异,忽的想到了什么,忙起身翻箱倒柜地找寻了一番,找出一支跌打损伤膏来。
她迟疑地上前,将药膏放在桌旁:“你连着骑了这几日马,若是有了损伤不妨用这个涂抹一下,我出去催下太子老哥睡觉。”
说罢,也不等人回应,便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九月过半,皓月当空,繁星点点。
天香从书房回来,并未急着回卧房,在院子里踱了起来,
冯素贞的悄然归来并未惊动任何人,知晓的人除了她,便只有在前面一团乱的时候,在后厨收拾汤锅的石娘子。
想想当时那情景,饥肠辘辘的冯素贞钻进厨房狂饮三大碗肉汤,天香不觉有些想笑,却又不禁有些心疼。
那个调个酱汁都如磨墨般闲雅的冯素贞,是经历了怎样的餐风露宿才会如此狼狈?
她没顾得上询问太多,冯素贞也只是简单说了句“与徽帮等人行至大名府,而后孤身折返回来”。
这一去一返两千里路……
天香心中满是困惑,不觉念念出声:“跑就跑了,你怎么就又回来了?”
身后忽有人声响起:“怎么?公主是嫌我回来得太早了?”
天香吃了一吓,猛地转身看去,只见冯素贞一袭白衣,墨发已然束好了玉冠,闲适地下了台阶,清清爽爽地朝自己走来。
天香自是不好挑明了说,只好道:“我还以为,你会随着他们在徽州过了年再回来。”
冯素贞到了她身边,静了一刻:“我原本也以为,我会到徽州去。”
天香不搭话,静等着她的后话。
冯素贞的后话却带了几分调侃:“可我突然想起公主曾经对我的教诲,觉得既然身居高位,还是不要事事亲力亲为的好。”
天香莞尔,没再追问这一茬。
冯素贞问道:“公主可知道我的图谋?”
天香想了想,点点头。
许徽商以高价购粮,以利诱四方行商运粮北上,来年春荒既解,北地粮价自然得以平抑。再向前番因军田券捅了篓子的恒泰昇借款购粮,用对察哈尔的战利做赌,以保行商之利。
她不禁问道:“我问你,若是来春察哈尔一战未能结束。我父皇又因为修接仙台耗空了国库,你拿什么来兑现给徽人的承诺?”
“若真是闹了饥荒,再做图谋,就太晚了,那可是千万人命的大事。而财如流水,动则生,静则涸。左右腾挪,总是变得出来的,”冯素贞秀眉轻挑,言笑晏晏道,“何况,我有你这么大的靠山,有何可惧?”
那你还动不动就想甩掉我这靠山?天香心底暗自腹诽。
这话自然是不能说出来的,她径直伸手扯了扯冯素贞的脸颊。她自是晓得分寸,没等那人反应过来挣脱就收回了手:“也亏了你没有就此甩下这么个烂摊子一走了之。”
冯素贞的笑容陡然敛去,神色黯了下来。。
良久,天香听到她长出了一口气:“其实,我有想过,要不要丢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走了之。”
“那你,怎么……”天香没有问完,眼里满是探询。
冯素贞却不说了,只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轻啧道:“今晚月色真好啊。”
天香随着她的目光朝天上望去,只见万里无云,月华如练,银白色的清辉洒落下来,正落在冯素贞姣好的面容上,仿佛她整个人都发着光。
天香眸子一缩,别开脸道:“是,月色真好。”
“公主……天香,”冯素贞忽然转过来,“若是我当真一去不返,人间蒸发,你会怎样?”
天香心头一震,失声问道:“什么意思?”
冯素贞认真答道:“我是你的驸马,若是身为驸马的我凭空消失,身为公主的你,会怎样?”
天香静了片刻答道:“不会怎样。”
冯素贞有些意外:“哦?”
天香强压着心里陡然窜起的不安,平静道:“我自幼骄纵胡闹惯了,我父皇也是宠我,若是有朝一日,我的驸马不见了踪影,我自是有百般理由可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