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九月秋高,北地已有了几分冬意肃杀。
怀来小院里却是暖意融融,书房内,红泥小炉上煮着翻滚的浓茶,冒出阵阵的香气,一派静谧中,听得到女子清越的读书声。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她念得很慢,随着她声音落下,即有干净的童声跟着念——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念诗的女子轻笑着揉了揉女童的头发,夸赞道:“小花儿真是聪明,不过诵了四五遍就背得出来了。”
小花儿听到夸奖,双眼弯成了月牙。
孩童不知道诗歌的含义,一旁认真画着百子连珠炮图纸的太子却是听着有些难受,直起身子道:“天香,换一首罢。”
天香颇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家哥哥,眨了眨眼睛轻声应道:“好。”
自打东方胜进城至今,已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中,她的大多时间,便是在书房中看着太子捣鼓各类火器的图样,以及坐在窗下陪着小花儿念诗读故事。
她原想着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是顽皮,却没想到这女孩子却是好带得很,只要念上几句诗,便在一旁乖巧地听着。她不觉有些好笑,自己自小是个顽劣不喜读书的性子,两辈子里长时间地看书读诗,却都是为了带孩子。
她随手翻了几页书,继续念道:“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
一旁的太子却是笑了:“天香,不带这么夸自己的。”
天香不明就里地瞪了太子一眼,继续念下去:“……谭公维私……”再往后一看,总算明白了太子的话中意思,不由得一噎。
小花儿惊奇道:“小姐姐,怎么不念了?”
太子笑嘻嘻地从书桌后面绕出来,躬身抱起小花儿:“小姐姐看到人家的‘东宫之妹’,又想到了自己这个‘东宫之妹’,害臊了。”
天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又瞧到纸上的文字,一时有些怔怔。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但怎么光看着这二十来个字,自己眼前就活灵活现地浮现出了一道女子的倩影——那个女子的倩影。
真是见了鬼,怎么一颦一笑都如此生动!
天香呼吸一窒,忙摇了摇头,将脑海里冯素贞的影像甩掉,方才听到太子在一边耐心地解释诗中的意思:
“……总而言之,是在描写一个好看而且气度高华的小姐姐——要比给你读诗的这个小姐姐更为好看些。”
“去去去,别带坏小孩子!”天香气鼓鼓地伸手拧住了太子的耳朵。
“诶诶诶……你就不能学学别人家的妹妹吗?”太子好不容易才算挣脱了天香的魔掌,一边揉着耳朵一边抱怨。
小花儿贴心地帮太子揉了揉耳朵:“小哥哥,那我们把那个好看的姐姐叫来吧,好久没见了呢。”
太子怔了怔,略一思忖顿时了然,笑着点着小花儿的鼻头道:“你这小笨蛋,那也是个哥哥,哪里就是姐姐了!”
天香哑然,看来不止是自己,连不懂事的孩童听到了这诗,也想到了那冯素贞。她从太子怀里接过小花儿笑道:“你这小登徒子,是嫌弃我不好看么?”
小花儿笑眯眯地搂着天香的脖子:“小姐姐最好看了——那个小姐姐更好看!”
天香颇为无奈:“好好好,那明日一早我们去把那个小姐姐接回来!”
太子见天香也和小花儿一道管驸马妹夫叫成“小姐姐”,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门外忽然传来了通禀声:“启禀太子、公主殿下,程姑娘来了。”
寒风乍起,天色未明,城郊怀来卫的驻地中已是一片沸腾。怀来卫都指挥使单世武在校场里练罢了两套长拳,赢得了手下士卒一片喝彩。他笑着平息了众人的喧闹,退到一边擦汗喝茶,看着手下的兵丁一板一眼地练习着挥刀。
虽说武功流派五花八门,但对于这些上阵杀敌的士卒而言,只要会挥刀、挥得动刀、手起刀落能劈死正面来敌,已经很了不得了。
保家卫国,哪有那么多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只有这些血肉之躯罢了。
战事暂了,前线重回了宣大一线,怀来卫近日里算得上风平浪静——不,不算太平静,那位顶着九门提督头衔的皇亲国戚刚到怀来,便以御敌为名控制了城防,严查进出城。说是为了防御鞑子来袭,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只是为了将太子困在怀来城中而已。再加上那一道功过相抵的圣旨,也令京畿众官吏对太子的地位犯起了嘀咕。
八府巡按张绍民在东方胜抵达的第二天就带着那宋长庚先生出了城,说是至宣大巡边,修缮营造火器军备。而后这一个月来,太子等人如临大敌、深居简出。只有驸马冯绍民应单世武之邀来怀来卫协助大伤初愈的他处理些庶务。
单世武自己虽常年不在京中,但毕竟是世家出身,不是普通武人,对天家那点恩恩怨怨还是心如明镜的。他何尝缺什么管理庶务的僚属,不过也是向太子示好之举罢了。却没想到,驸马冯绍民对军中的事情上心得紧,而且也确是有想法的人。
日上中天,怀来卫收到了东方胜的拜帖。
官大一级压死人,单世武不得不出门相迎,将东方胜引进了怀来卫。
东方胜饶有兴致的东瞧西看,边看边与单世武闲聊:“本提督来了一个多月,县衙也去了,军营也来了,怎么总见不到太子的影子呢?我可是听闻鞑子来袭之时,太子披挂上阵的模样威风得很呐!”
单世武不慌不忙回道:“太子对军务之事了解不多,倒是对火器很是着迷,当时单某伤重,太子临危受命代单某登城坐镇,也是一时权宜之计罢了。怀来卫大事小情均是单某应尽之义,太子近日忙于火器研制,军中这些杂事怎好去叨扰殿下。”
听着他这番滴水不漏的答复,东方胜不由得正眼打量了单世武身上的武人衣衫一眼,笑道:“大胜之前却重伤卧床,实在是可惜——想必单都督现在还没全然复原?本都督虽是个粗人,但行伍十年,若军中杂事繁冗,本督倒是可以为单都督分忧。”
单世武仍是客气道:“小侯爷贵为皇亲国戚,却是心系怀来,实是单某之幸。而今单某虽然伤重未愈,但军营的事情已经基本应付得来了。且近日来,驸马冯大人常来军中协助议事。怀来卫之事,不劳小侯爷忧心。”
东方胜大笑:“倒是本督忘了,如今这小小的怀来,住着一个状元一个榜眼,还有英武不凡的单都督坐镇,能人云集,倒真让本督,无——从——下——手啊。”
单世武面上仍带着得体的笑容:“小侯爷言重了,江山人才济济,均是陛下洪福。”
两人行至校场处,见到几个新兵蛋子正在摔角,东方胜顿时来了兴趣,竟直接脱了衣衫露出精壮的身子,下场和人较量。
他是生面孔,穿的只是普通武装,那些卒子哪里知道他的身份,见单世武默许,纷纷使出吃奶的力气和他较量。可东方胜仗着自己武功底子好,加之身材高大,竟五战五捷,连着撂倒了几个大汉。
东方胜哈哈大笑,转身离了场,对手下人道:“能在我手下过三招,均算得上壮士,每人发二两赏银打酒喝吧。”
单世武令那几个“壮士”谢了赏,又叫人上了热水巾帕与东方胜擦汗。
东方胜利落地擦拭干净,重新穿好衣衫,似是随口问道:“本督有几分好奇,你说驸马常来军中视事,他那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可受得了行伍里的粗人?可也曾如本督这般下场与人坦诚相见?”
这话说来怎么理解都有些别扭,单世武不明其意,只得如实道:“驸马来此议的多是军政谋划、钱粮调遣之事,不曾下场与人切磋。”
东方胜嘿然一笑:“敢情是做了个账房啊?不知单都督平日在何处议这些庶务,有劳单都督带我去瞧瞧?”
他是皇帝派来的钦差,单世武虽心有不悦,却也不能直接回绝,只得带着东方胜到了卫中的议事厅。
怀来卫虽然总领附近几府之所,但卫中建制实在是平凡,没什么好看的,可东方胜却是兴致盎然,仿佛看什么都新鲜,就连议事厅的议事长桌的木头是打哪儿来的都问个不停。
不知不觉日头爬到了头顶,单世武暗道倒霉,嘱咐底下人为东方胜备膳。“不必铺张,”东方胜随和道,“平日里驸马他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好了。”
单世武本也没打算为他铺张,听他这么说,便让人从灶头的大锅菜里随意盛了些菜,两个男人在议事厅的长桌上闷声不吭地吃完了饭。
饭后,单世武吩咐道:“给东方都督上消食茶。”
东方胜大笑:“行伍里哪有什么消食茶?单都督哪里学来的文人毛病?莫不是驸马饭后都要喝茶解腻?”
单世武本想着端茶送客,没想到东方胜却像块甩不掉的膏药,他只得摇头道:“驸马起居用度与我等一致……”
“起居?”东方胜扬眉问道,“他还在这里有居所吗?”
单世武强压着心中的不耐烦,指了指议事厅一旁的耳房:“因着天气转凉,这两日要准备过冬的军备,军需筹备调度较为频繁,驸马半个月前便在我这边常住着了,是今天早晨是公主派了人才把他接回去的。我等将官在卫中都有营房,所以只是收拾了耳房放了卧榻供大人在此休憩……”话音未落,就见东方胜风一样地到了耳房门口,推门而入。
单世武心里一紧,大步跟上去,却险些和从耳房里出来的东方胜撞了个正着。
“哎呀,里面着实简陋得很,还堆着不少棉絮物料,”东方胜呵呵笑着出来,“驸马虽说身手了得,但毕竟是文官嘛,还是要优待些。”
单世武见他并未在其间久待,顿时松了口气:“我本想着让将官让出房间来,是驸马执意便宜行事,才在此间将就的。那里头的棉絮物料,都是怀来的行商知道我们要采购军需送来的样品,驸马说要自己拿来比较,觉得合适了再给将官们拿来做衣袜。”
东方胜点头:“原来如此,倒是我小瞧了这书生了——你们正在筹备过冬的军需?本督前几年在辽东当差,北地苦寒,此事最为重要,来来来,单大人带我去瞧瞧你们的过冬军备。”
东方胜倒真是对此颇为了解,对着单世武絮絮叨叨聊了一个时辰,还调整了些防火的安排。单世武这才真的相信,这东方胜确实是上过战场、领过兵的将官。
怀来府衙附近的小小院落并不起眼,但因着前番鞑虏攻城,已经有很多百姓知晓这是当今太子在怀来的潜邸,因而格外小心翼翼。
小院之中的厅堂里,冯素贞合拢了窗棂,将北风的呼啸挡在了门外。
在怀来卫昏天黑地地忙活了半个多月,一大清早被天香派人接了回来,还道是府中出了什么大事,谁知道,却只是为了这一顿——火锅。
室内暖意如春,铜炉火锅里翻滚着红白青翠的肉菜,一屋子人围炉而坐,用最百无禁忌地姿态享用着最简单的一顿美餐。
这几位不是皇亲贵胄就是世家子弟,从来都是分餐而食,鲜少尝试这么多人这从一个锅里捞东西吃,一个个吃得满头是汗,只有冯素贞仍是不紧不慢,调酱汁都如磨墨般闲适正经。
天香看着她这做派啧啧道:“若是光看你的动作,还道是下一刻你就要挥箸泼酱在锅中写诗了。”
冯素贞眼皮未动,应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磨墨讲究力道曲直、快慢适中,如此出磨方能均匀浓厚,物理相通,自是可以用到食道上,如此出酱才能均匀浓郁,入口生香。”
天香叹服,竖起了大拇指:“不错不错,眼下锅中一空,想必空口吃酱,滋味更是浓郁。”
冯素贞看了看锅里被扫荡一空后平白翻着的白色底汤,想了想,挽起袖子从旁捡了块脆生生的白萝卜,蘸了蘸自己的酱汁送入口中:“滋味甚好。”
李兆廷大笑道:“古有书圣蘸墨吃饼,今冯兄风采不输大家!”
天香也乐道:“程青玉昨日向我辞行,又送了我几块墨,要不要帮你磨出来蘸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