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急报,最先得到消息的往往不是周遭的黎民黔首,而是快马飞驰的驿站。此刻的怀来乡下,仍然是一片宁静。
徐家院门口,天香得知了太子向自己要钱的用意,一时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既然哥哥有此心,不如我们一道回京劝父皇罢了这修接仙台的心思,也就自然而然免了京畿附近黔首的徭役。”
太子眨眨眼,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劝不动的,没人劝得动他。”
李兆廷见状,一时情急上前想要谏言,被冯素贞伸手拦住了。
天香晓得,父皇的绝情在太子的心上烙下了深深的伤痕:“无妨,那你跟我们一道回京吧,我会给徐家百两银子拿来赎徭役。”
太子释然一笑。
临走之际,太子抱起小花儿。
小花儿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小哥哥,你怎么要走啦,木鸟还不会飞呢!”
太子爱怜地捏了捏小花儿的脸:“等木鸟会飞了,小哥哥就骑着木鸟回来看你。”
小花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天香众人东行回怀来的路上甚是热闹,时不时看到衣衫破旧的匠人神色凝重、步履蹒跚地向怀来方向走去——他们都是怀来附近乡村里的手艺人,要进城集合,一道进京去为皇帝修接仙台。
太子坐在毛驴上,茫然四望,不由得有些黯然。
从旁忽地传来了一道清和的声音:“殿下,你现在对赋税、徭役,可有了直观的感受了?”
太子一愣,循声望去,正对上冯素贞清澈了然的眼神。
他垂首不语。
冯素贞不急不躁,只轻缓诵道:“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众人昨日走累了,因而走了大半天,都尚未赶到怀来城,只得就近去寻驿站打算歇息歇息,再换了马车和快马回京。
但尚未寻得驿站,众人就察觉到了异样,附近来来往往的多了好些军士。
赫然间,天香就瞧见了一身军服的单世文。
单世文远远见到众人,蓦地松了口气,拍马上前,急吼吼地要众人连夜上路回京。
天香不明就里:“怎么了?”
单世文苦笑:“公主,昨日里,宣大打起来了。”
宣大打起来的消息先一步传到了怀来城,较京城还要早些。怀来卫都指挥使单世武立时就忙乱了起来。怀来距离宣府不过百里之遥,若宣大打起来,怀来肯定是不能幸免的。怀来卫拢共五千六百人,但都散落在周围的县城,留在怀来城的只有千来个兵。
而目前最严峻的是,宣大的兵因停战而分批调往辽东,目前仍守在宣大前线的不足原本兵力的三成。
一旦宣大一线有了缺口,怀来就是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
谁能想到已经被顾承恩打得如丧家之犬的察哈尔部突然就暴起发难,趁着宣大一线兵力最薄弱的时机来了个宣战?!
而宣战的缘由,归根结底,正是那军田券。
顾承恩停了军田券的发放,深查之下发现不但假军田券是多如牛毛,还有军中将官借着军田券的稀缺性将其价格炒高,带来了一场风波。如今各地的商人都聚在宣大府城排着队检验自己军田券的真伪,还各自停了手上的生意。而因着军田券筹措的资金冻结,朝廷和察哈尔谈好的买马的生意也就无限期地往后延迟了下去。
察哈尔部在口外不毛之地,察哈尔汗本就是为了这通商才乖乖停战不闹了,现下看口内汉人为了一张券死活拎不清,买不到口内的东西也就罢了,养的几万匹马卖不出去反而白白浪费自己的饲料!察哈尔汗顿时就怒了,发函质问顾承恩为何不信守承诺。
顾承恩身为封疆大吏,平日里交际甚多,书信往来频繁,自然有不少书吏替他打理他的文书工作。
而负责口外察哈尔部书函的那个书吏,偏偏正是他那个惹出了假债券之事,戴罪停职的小舅子!而因着这位置原来是大帅的小舅子坐的,一时也没人敢顶上这职位。
察哈尔汗的信发了半个多月,见没人搭理自己,干脆也不再写第二封信,趁着对面兵力空虚,以“汉人不讲信义延误马市之由”直接宣战。
天香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巨大的荒谬之中。
她掌握着前世的经验和教训,不但没能把前世最应该避免掉的事件避免掉,反而引发了一场战争。这事若是放在前世,她是想也不敢想的。
前世未见此事发生,可见,前世的察哈尔部渔翁得利,借着马市捞了不少钱去。前世有多少商户,吃了军田券这个暗亏却因为涉及军队而不敢上报?恰逢接仙台一事在此时发生,那又有多少贪官污吏,为了向皇帝“献忠心”“买官爵”而利用军田券大捞特捞?!
天香紧紧攥紧了拳头,暗恨起前世的自己来。
那个时候,她整个人都沉浸在接仙台之争中,心安理得的接受一剑飘红刀口舔血换来的钱款,将自己心爱的“男人”送上相位,却压根没有往深处细想。父皇行这种自毁长城的敛财买卖也就罢了,那些妄图买官买爵的狂徒,他们的钱,怎么可能是干净的?!
但眼下再多的深恨也是徒劳的,她眼下所能做的,只是将太子早日送回京城。
“眼下天色将晚,此地距京城尚有二百余里。我们已经走了两天路,夜里行路难免生险。眼下城外兵马调动得厉害,一点风吹草动都容易引人注意,恐生了误解——只能等明日一早再回京了。”冯素贞皱眉道。
“可战线就在两百里之外,”李兆廷忧道,“两位殿下都是万金之躯,半点损耗不得,我们还是尽早回京吧。”
“若是宣大守不住,京城也未必安全。”冯素贞幽幽道。
众人皆是沉默,太子抱紧了怀里的木鸟,抿唇紧张问道:“宣大,会守不住?”
单世文道:“宋先生过去几年一直在宣大造红夷炮,宣府和大同两府的城垣堡垒如坚墙铁壁。但两府之间战线绵延百里,堡垒众多,若是宣大兵力充足,那帮鞑子是决计没有攻破防线的可能——可如今,就怕……”
宣大防线由一个个堡垒构成,一旦哪个堡垒失守,就容易放了鞑子进来,这小股的人马纵然不会伤筋动骨,也难免烧杀掠夺,累及平民。
天香心里一痛。
“报——”忽的一声嘶喊传来,众人一惊,转头朝那声音望去。
远远夕阳余晖里,奔来一匹黑色高头大马,背上驮着的却是一个满身是血的血人儿,那人在马背上左摇右晃,已然勒不住缰绳。他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坠马跌下。
冯素贞大惊,足轻点地腾空而起,直直落在黑马背上,从那血人背后伸手勒住缰绳,这才控住了马匹,让它暂时停下来了。
众人上前打量,悚然觉察此人已经断了一臂,一身血污几乎遮掩了他的军服。
几个士兵上前帮着冯素贞把那人扶下马来,冯素贞快速点了那人穴道为他止血,那人稍稍清醒,看清冯素贞模样,弱声□□道:“是你?”
冯素贞一愣,仔细辨认一过惊呼道:“余百户?”
此人正是曾护着那顾承恩小舅子在怀来敛财的余百户。
冯素贞无暇多想,立刻撕开他的袖子为他处理伤口,她随着老人家很是学了些医术,却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伤势。
身上刀剑创伤不下几十处,而左臂显然是被人用快刃利落砍断的,或许砍时尚无觉察,事后却要承担肝胆俱裂的痛楚和残疾的绝望。
单世文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余百户瞪大了双眼,咬牙道:“新平堡失守,鞑子……进来了!”
天香大惊失色,立刻令道:“单世文,派几个身手好的去西边诸乡县示警,坚壁清野,百姓避祸!”
余百户哑声道:“城破之事,驻堡千户殉国,托我传信四边,我骑着大帅赠我的快马一路驰来,一路嘶喊,想必西边的百姓都在往怀来赶了。”
“新平堡……”李兆廷喃喃念了一句,掐指算了算,忽地脸色一变,“不好,太近了,我们得尽快回到怀来城!”
“新平堡据此不远,却也不是举步即达,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冯素贞声音发冷,众人也顿觉不对。
新平堡据此两百余里地,纵然是快马,跑了三五个时辰,他的血也该耗尽了。难不成鞑子已经跟到了近前?
余百户苦笑忍痛道:“有几个鞑子的斥候一路跟着我,我半个时辰前才把他们甩掉,我左臂中了一箭,初时未察,方才见左臂青黑,方知鞑子□□上喂了毒,这才自断一臂!”
众人心头尽被触痛。
冯素贞薄唇紧抿:“壮士!”
一旁的太子脸色煞白,他仿佛想到了某个可能:“半个时辰前?不不不,不好!”
从旁翩然落下一道蓝色身影,虎目微睁,浓眉深挑,也是一声沉呼:“不好!”
太子着急忙慌地上前拉住一剑飘红的胳膊:“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回徐家湾乡!”
宣大防线失守的消息迅速扩散开来!
原本密不透风的防线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尽管顾承恩迅速带兵夺回这道关隘,却仍然放进了察哈尔万余强兵壮马,他们一路扫荡附近的村庄,直奔怀来而来。
怀来告急!
怀来城墙上,灯火通明,单世武紧张地忙碌着,安排着城防工事,怀来近郊的百姓闻讯纷纷向城内涌来,以寻求城墙的庇护。
城墙之上,宋长庚指挥着临时召集来的兵士们搬运组装守城器械,怀来卫在紧张的调度下只集结了两千个守军,怀来没有兵,京城眼下自危,也没有多余的兵力分给怀来,怀来是守卫京师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怀来守不住,京师更守不住!
宋长庚望着眼前忙乱的一片,心下凄然,他回忆起前朝李自成攻克京城噩耗传来之时,家乡奉新满城号哭的光景。
怀来县令在一旁哀叹道:“若是怀来有红夷炮就好了,这怀来城能守得固若金汤,别说察哈尔近万个散兵游勇,就是察哈尔汗举国挥师前来,也敌不过。是本县目光短浅,只央着先生关心农事,却忘了给怀来增加固城之本!”
一旁擦着汗上了城墙的单世武闻言,正色道:“县太爷不必自责,这是察哈尔毁约在先,谁能料到停战两年战火再起?”
“县太爷,我听闻城中昨日进了不少匠人?”宋长庚忽的幽幽道。
县令道:“正是,乃是为圣上修接仙台所召,约有二百人之众,尚未来得及遣往京城,眼下兵乱,圣上也停了接仙台的征役,暂且都安置在县衙了。”
“把他们交给我来用吧。”宋长庚面上现出复杂的神色,都说福祸相依,可这两祸相遇,他倒是宁可让这些匠人安安生生地去京城给皇帝修那个大而无当的劳什子接仙台。
县令忙道:“好好好,亏得有宋老兄助我,我这心里才算踏实了些。”
“单都督,我们还能等多久?”宋长庚转向单世武。
单世武估算了一下:“两天,算着日程,那突破了防线的鞑子轻装而来,最快两天,这怀来城下——”他苦涩一笑,“就尽是我等兄弟用命搏军功的场景了。”
辽东已在调军回防,但大军开拔起码得十天半个月,远水解不了近渴,怀来只能靠着怀来卫的两千多个兵硬扛。
县令晓得他的难为,收敛了哀戚的神色,肃然向他深施一礼:“怀来千户人家、万名黔首的身家性命,尽系于都督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