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主,你今天可是累着我了,哎呀——”
任八郡回到处处都是貂裘张扬的住处,一进门就赶紧替自己倒了杯水,咕噜往下灌。
水顺着下巴洒出去好些也不管,胡乱解了渴才最要紧。
倒是跟着他进了房来的何势,看见桌上都是水,默默地拿衣袖擦了擦。
“哎?你这……”任八郡杯子都还没放下呢,余光瞟到何势的手过去了,立刻眼疾手快地抬起人手腕,隔开衣物和桌沿,惊讶出声:“又不怕衣服脏了?今天怎么了这是?”
何势抬眸,收回手重新背到背后,手指有些不自然地捻了捻,“身外之物,脏了就脏了。”
“嘶……不对不对,你哪回沾点灰不都得去换身衣裳?”任八郡放下杯子,一跃而起,很快绕着何势来了一圈,边观察人边念念有词:“你今儿不对啊!”
“那帮狼崽子说今天得去祭台主持典礼,你非不让我去,要去游什么仙境?这游玩哪天去不成?哎不是,我问问……”任八郡在何势面前站定,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你真觉得今天那些地方好看?”
何势没立刻回答,他甚至没有直视任八郡的眼,顿了两秒才侧过头,开口道:“飞流瀑布,茂密雨林,腾腾温泉,哪处都好看,哪处都胜人间。”
任八郡犹豫着嗤笑一声,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的样子摆了摆手,“给我拽什么文呢?”
转头一屁股坐上床,没什么仪态地撑着手看何势。
借着烛光打量人两眼,忽然笑了下。
喟叹一声,有几分放纵意味地拖了长调:“行了——“
“不管怎么着,小家主你开心就成。”
他随意拍拍床上的枕头,扯了几下仰头躺下去,双手交叠着枕在脑袋下。
躺也不好好躺,硬要把一脚脚踝搭在另一脚膝盖上。
要是嘴角叼一根狗尾巴草,真就一副浪荡子的样子。
甚至还悠闲地闭了闭眼睛,“说真的,你突然硬是叫我做点什么吧,我这心里……还挺舒服。”
任八郡“嘿嘿”两声,侧头去看何势,笑得没羞没臊,“你说我是不是就欠你使唤?”
何势原来站在桌边抬头看月亮,闻言看了任八郡一会儿,终于被逗得嘴角有了一丝笑意,走到床边。
像往常一样,故作嫌弃道:“你这样儿的,在狼族找得到人愿意跟你么?”
……也和平常不一样。
平常的何势,眼里没那么复杂,也,没那么多柔情。
像是一块泥巴捏的刺猬,空有个壳子,但随意哪个皮点的小孩儿一推,立刻就得碎。
里头都是泥而已,太脆了。
任八郡“啧”了声,也不换姿势,就着原来那样仰着头看他,“这我可就得说说你了,这么亮一双眼睛,看人怎么不准呢?从前在狼族喜欢爷的就多,现在就更多了!”
“但是呢……”他目光收回去,吊人胃口地停顿,悠悠晃着腿,对着床顶颇有些自恋,“但是我看不上啊,现在这狼牙还没送出去。”
“狼牙?”何势问。
任八郡变了个调地“嗯”了声,眼珠子又转到何势身上,终于舍得抽出手臂,朝他勾了勾,“小家主来,我跟你说个狼族的秘密。”
一般他这样表情的,那就多半是些人尽皆知的“秘密”,总之是无关紧要的。
但何势没像往常一样不屑地扭头就走,反而真跟被任八郡伸出的那根手指勾住了似的,往前走了几步。
任八郡挑挑眉。
何势就又不上前了,在他床沿跟前站定,也不说话,仰了仰下巴看他。
无声催促他快说的样子。
两人一路来早已养成了非常默契,此刻任八郡一脸被人看穿后颇感无趣地点点头,声音挺大地叹息一口才道:
“咱狼族有个仪式,爷们儿要是看上谁了,愿意一块儿过后半辈子的,就要打一颗狼牙下来,送给人家。”
他说着,突然张嘴,发功露出颗长长的獠牙,“……就这颗。”
锋利的牙齿突然显露,明明是个狼妖吃人似的恐怖场景,却因为任八郡一副要给人显的嘚瑟样儿,莫名有几分哈士奇的憨傻。
何势极淡地笑了下,“是么?有没有想送的人?”
任八郡难得一愣,甚至忘了收牙齿,有些不自在地舔了舔唇才记起这茬,在涎水滴落前立刻把獠牙收进去,目光都不往何势哪儿看了。
“我现在还不想送。”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把手肘重新枕回脑袋下,干脆闭了眼睛。
或许是任八郡终于没有再聒噪地闹腾了,在他闭眼的一瞬间,何势目光一变,陡然绵长起来。
此前,他从没这样看过任何人。
那道目光似乎踏着时光,踩着距离,如有实质地光影变幻间,透过何势的眼睛,让人突然就开始回忆——
像垂垂老矣的耄耋之年,有谁盘着老树一样的干涸皱纹,坐在摇椅上吱吱呀呀地,回忆一生。
可何势的脸年轻朝气,配上这样的神色,莫名就让人觉得:
哦,这人,怕是要远行了。
大概是个很远的地方。
所以才不舍又满足——
没有期待着江湖虽大终会再见,所以不舍。
可已然红尘里滚一遭,爱恨嗔痴全会了个遍,所以满足。
如果还要说有点其他的,大概是……舍不得那个叫他入人间,牵着他护着他,总是欠兮兮,一口一个“小家主”喊他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