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的裴信玉出手点住了他的穴道,又取走了他怀中的令牌与骨哨,薛笑人心下郁闷简直无以言表,只能用杀人一样的视线瞪着她——显然,眼神杀不死裴信玉。
裴信玉不要他的命,但一个大男人被人在地上拖着走,他心里总是会郁闷得要命的。
“钱?命?你要什么?”薛笑人阴沉沉地问。
裴信玉停下来。
她可以要任何东西,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拿来做换命的买卖,无论谁都得说一声划算。
“一声长唿哨。”裴信玉说。
黑衣首领眼神怪异地用长唿哨唤来被抛下的两匹马。
然后他就被裴信玉摆好姿势,放在了马上。
这个姿态大抵是被拖在地上走来得好看,但薛笑人并不领情。
他只怀疑裴信玉想要让他一个倒栽葱坠马而死,藏在面巾背后的神色更加阴沉。
“你可以解开我的穴道。”
裴信玉牵着马慢慢悠悠地往回走,只轻轻一笑。“你会跑。”
煞是裴信玉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这个回答在薛笑人看来依旧嘲讽意味十足。难道他刚才没尝试过逃跑吗?但裴信玉用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他连跑都跑不掉。
薛笑人面沉如水地闭上嘴——在任人宰割的情况下,学会明智闭嘴并不困难。
这条路通向哪?裴信玉又会怎么对待他这个俘虏?她想从这边得到什么?种种疑虑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几乎忍不住要打破这片沉默。
但在打破沉默之前,他看到了自己的细剑——裴信玉竟带着他回到了原先打斗的地方。
难道裴信玉有诸如“一定是要在打斗开始的地方杀掉偷袭者”这样奇怪的癖好?
“水汽丰沛,这附近一定有个湖。”似乎知晓他的疑惑,裴信玉开口解释,态度还是相当温善。“此处青山绿水,何处风景均好。但湖边的风景或许会更妙些,适合闲话。”
的确,湖边比路边更安静,也更不怕人打扰——而且是个抛尸的好地方,若是再有块大石头就更妙了。
薛笑人想,努力冲破穴道。
但意念无法帮助他破封,被点住的曲池穴依旧酸麻。
他现在反倒希望自己能跌下马——只要能撞开一两处穴道,他就能有机会逃离湖底那幽冷漆黑的命运。
但不管眼神多么阴鹜,内心的渴盼又是多么迫切,在裴信玉妥帖的关照下,薛笑人最终没有跌下马,自然也没能冲破穴道。
裴信玉安安生生地将黑衣首领带到了湖边。
水源丰沛,湖边的草木相当茂盛。裴信玉放马自由吃草,她似乎有点迟疑,但薛笑人没明白这点迟疑从何而来。很快裴信玉清出一小片空地,将他安放好,又转头进了茂盛的草木之中。
不知是去寻石头还是麻绳。薛笑人阴沉沉地想。
她寻回了五捆草木来。
裴信玉点燃火折,又用火折引燃了草木。这在水泽丰润的附近并不容易,但她成功了。
而后,她用这五捆草木在两人周围摆了个圆圈,四周略微安静了些——孑孓的嗡鸣,蚂螂的振翅,田鸡的呱噪,还有一些不知名小虫的低语——湖边的这些吵闹被袅袅升起的烟柱所驱逐了。
她似乎真的只是想要寻一个风景优美的场地问话。
薛笑人本应该松一口气的。
本应该。
但他只觉得紧张,毫无缘由的紧张,比不久前裴信玉缓步向前,点住他穴道时还要紧张。
这紧张或许源于四周的安静,却又仿佛不仅如此。
当裴信玉抬起头,仅仅刹那,薛笑人便明白了那莫名紧张的来源——裴信玉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消失了。
她笑,薛笑人觉得反胃恶心;但她不笑,薛笑人竟觉得恐怖了。
更让薛笑人觉得恐怖的是她的眼睛,不,不能说恐怖……薛笑人见过很多双恐怖的眼睛。
那些眼睛有如饿狼一般残忍恶毒,有如秃鹫一般冷漠阴骛,有如死亡一样尖锐明亮。但无论那些眼睛有多么残酷,却绝没有一双会像裴信玉这般——
温和。
这是一种比残酷更可怕的温和,这温和意味着笃信与平淡——对自身能力的笃信,对可能即将发生的所有残酷之事的平淡。
“我问你答,不要说谎。”
裴信玉用剑柄轻轻打在自己的手心上。
她没有笑,但她的声音像她的眼睛一样温和,这种温和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塞进薛笑人的胃里。
他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回应,裴信玉也不曾表现出需要的模样。
“当今的王朝。”
这算什么问话?难道还有人不知道现今的王朝吗?一般人定是要奇怪,甚至忍不住想一想这句话的用意,但薛笑人只是僵硬地吐出答案。
“大熙。”
这种答案明确的提问,不知情的人难免迟疑,甚至因此揣摩用意,最终不免失了精力。而回答得干脆利落的人又难免暴露出自己说实话的真正姿态。
不管是新手还是老手,这都是相当有效的起手棋。
一旦明白这一起手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再对上裴信玉那双温和的眼睛,薛笑人的头皮已不仅是发麻,几乎已是要炸裂到四散奔逃的地步了。
裴信玉并不知黑衣首领所想,但有一件事她所知晓、并早已有所预料——她没有听过这个王朝。
或许现下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黑衣首领的老练,这种老练让他配合了自己的问话。
裴信玉知道这种配合是为了后续审讯更好的保存精力,但她并不在意。因为就连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真正需要获悉的情报正是那些人尽皆知的答案。
她讨厌麻烦,但当下并不存在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