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严睢反问。
严睢等着他说《蒙娜丽莎》,俞倾却说:“《圣哲罗姆》。”
严睢也意外了,“《圣哲罗姆》?那幅半成品?”
“对。”俞倾点头。
严睢身体微微前倾,被俞倾勾起了兴致,“为什么?”
“就是……”俞倾思索,“感觉。”
《圣哲罗姆》这幅作品,达芬奇始终没画完,画里的故事只讲了一半,那一半故事里,画中老人痛苦又沉静、残弱又倔强的躯体和灵魂,只一眼就印在了俞倾心里,而没讲的那一半故事,则令人无限遐想,甚至甘愿不懈追求。
俞倾想,并不是“不完美”造就完美,而是“未完成”造就完美。
“未竞之事”,实则是生命最强盛的驱动力。
这顿饭吃到很晚,两人从文艺复兴聊到印象主义,从米勒聊到提香,从梵高聊到毕加索。
俞倾是米开朗基罗与达芬奇的脑残粉,却对位列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拉斐尔无感。严睢最欣赏的几个大师均是威尼斯画派或受其影响的巴洛克画派的代表——提香、卡拉瓦乔等。
俞倾对巴洛克风格总体持观望态度,却无来由地喜欢提香的同期对手,同为威尼斯画派的丁托列托。丁托列托那幅“不成体统”的《最后的晚餐》,相比达芬奇的同题材经典巨作,简直就是瞎瘠薄乱来。他的许多作品都是这个风格,不喜欢规规矩矩摆造型,不爱走寻常路,俞倾说,“他有种毫不做作的莽撞和激情,画里的世界真诚得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毫不做作的莽撞和激情”,严睢想,很有趣的形容。
正当他们准备聊到萨尔瓦多.达利的时候,服务员过来说,他们准备打烊了。
两人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落座时还熙熙攘攘的餐厅已被他们熬到了仅剩两个幸存者。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笑了。
俞倾想掏钱包,严睢直接拿起账单,大步走向收银台。
俞倾本想问严睢多少钱,他把自己的份给严睢,话到嘴边,改了口,“谢谢啊,那……下回我请你?”
关键词是“下回”。
俞倾从来没有主动追过人,和学长的那一段是他有限的人生里有限的恋爱经验,他最初对学长说不上有什么感觉,学长当初若是不那么主动,那段故事估计压根就不会开始。
俞倾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严睢的神情,心脏扑通扑通地,撞得有点疼,不知道要是严睢拒绝了,他该怎么办。
他大概也不能怎么办。
可他又真的很希望,还能再见到他。
严睢其实犹豫了一瞬。他脑子里刹那间闪过很多事情,自己的打算,对未来的计划,家里的一老一小,各种鸡零狗碎的破事……可最终所有花花绿绿的画面都被不久前桌子对面俞倾温婉的笑脸、不疾不徐的娓娓嗓音、漆黑的瞳孔里从未停止闪烁的光芒掩盖了。
“好啊。”严睢说,“那我等着下回。”
俞倾本还想矜持一番,回到宿舍被舍友们一番严刑逼供,傻呵呵地笑出一口小白牙。
就,挺好的。
意想不到地好。
哪哪都好。
老大酸出一串啧啧声,瞅着傻笑的俞倾摇头,“你完了你。”
严睢似乎很忙,俞倾期待着,但也耐心地等待着。两人第二次见面已是半个月后,是严睢主动约的他,俞倾面上云淡风轻地应一声好,电话一扔就屁颠屁颠地蹦着脚丫子去赴约。
这一次他们接着聊上次没来得及聊的萨尔瓦多.达利,从古罗马到文艺复兴再到印象主义,两人的审美终于在超现实主义的萨尔瓦多.达利这里汇合了。无论是炉火纯青的技艺,还是浩渺绚丽的想象力,都无可挑剔,严睢一句话总结,“谁能不爱萨尔瓦多.达利?”
深夜,他们在地铁站告别,严睢突然走近俞倾,俞倾愣了愣,然后整个人下意识地僵住,脚板底跟长了钉子似的,进不了、退不了,半步也挪不开。
要是……要是严睢突然亲过来,他该怎么反应?
他们这才第二次见面啊!
虽然俞倾身在美院,被各种柜里柜外的同道中人环绕着,流言八卦天天听个不停,深知搞美术且爱好男性别男的物种一般路子比较野,可真发生到他身上……
好吃鸡。好紧脏。
胡思乱想中,严睢轻轻地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很短暂,短暂得很礼貌,但有力又温暖。
“路上小心。”严睢的声音很轻地响在他耳畔,“下次见。”
俞倾不记得那晚自己是怎么到宿舍的。晕乎了一路。
老大说得对。他大概是完了。
俞倾觉得自己喜欢严睢,也觉得严睢喜欢他——也许喜欢他。他觉得他们有戏,至少还会继续见面,人类几千年的艺术史浩浩荡荡,世界之大、人生之广无边无际,他们还有很多话没说。
但又过了半个月,严睢依旧无声无息,俞倾就渐渐地不确信了。
莫非“严睢喜欢他”,也是人生三大错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