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最难得的事莫过于久别重逢。但如果这重逢中横亘了七年的光阴,横亘了不可逾越的立场、责任与情仇爱恨,就只剩下避无可避的尴尬。
该说些什么呢。
难道他要问钟凌,当年你为什么没有追来?那件事情你还生不生气?又或者是,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过了许久,还是钟凌率先出言打破了沉默。
“你早就知道当初是苍穹派勾结魔道,诱你父母上裁星台——为什么那时候不肯告诉我?”
颜怀舟没想到,钟凌最先提起的竟然会是这个。
他歪着头,冲钟凌笑笑:“告诉你做什么。告诉了你,你是陪我杀尽我想杀之人,陪着我修习魔道,还是要拦住我,逼着我认同你讲的那些大道理?”
钟凌的声音压得很低:“可苍穹上下几百条人命,被无辜牵连的亦不在少数。你做事之前难道就不能想一想……”
颜怀舟神色一黯,语调也不免冷淡了几分:“对,我是睚眦必报的小人,自然比不得你这个总把自己当做救世主的君子。——那就劳烦神君大人告诉我,谁不无辜?!”
他这话说得夹枪带棒毫不客气,钟凌张了张嘴,似乎还想争辩什么,但终究只是垂下了眼睛。
钟凌的睫毛很长,这样蔫蔫巴巴地垂着,看上去竟然很有些可怜的味道。颜怀舟最怕的就是他这幅样子,一阵无语,悻悻收起了恶劣的态度。
可钟凌既然先挑了头,他也有桩不得不问的事情——
颜怀舟软下口气:“当年把我从诛魔道救下来的人,是你么?”
他问出这句,在心里提着口气,一瞬不瞬地盯着钟凌。
但钟凌依旧垂着眼睛道:“不是。”
颜怀舟还要追问,钟凌却猛然抬起头来,抢先道:“你不是一直说,是你自己破阵而出么?”
他的神情全然不似作伪,颜怀舟不免有些失望,但心中的疑云始终未曾散去。
片刻后,他耸了耸肩,不可置否道:“我也很想知道。”
那夜在钟凌房间的密道里发生过的一切,他们都默契地不曾提起。
——他是不敢提,那么钟凌呢?
颜怀舟总觉得钟凌好像完全不记得此事了。
不然以他的性子,怎能像现在这样毫无芥蒂的与他相处,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颜怀舟犹豫再三:“……你这些年有没有生过病、受过伤?我的意思是,有没有摔坏了脑子?”
“……”
钟凌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记不清了。”
颜怀舟打了个寒战:“哦。”
钟凌再次沉默了。
颜怀舟在这种尴尬的氛围下简直快要窒息了。他绞尽脑汁,总算找出了一个新的话题来:“钟凌,你饿吗?”
钟凌被他问得愣住,随即摇了摇头:“我早已辟谷了,不需要吃东西。”
颜怀舟清楚再这么待下去,他一定会被这种别别扭扭的相处模式给闷死,于是立刻从石头上跳起来拔腿往外走:“那你等着!”
钟凌不知道他要自己等着什么,却也没有再问,只是默默地看着颜怀舟的身影消失在洞口。
颜怀舟一去便是许久,直到天色渐晚,钟凌忍不住第三次出去张望的时候,才终于望见他风尘仆仆地带着一大堆东西回来。
他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放在山洞前的空地上,冲钟凌嬉皮笑脸道:“等急了没?”
钟凌面色复杂地看着颜怀舟将带回的树枝架起,又从身旁的网兜里取出几条已经处理干净了的鱼来——
他竟然,还惦念着自己少年时喜欢吃的东西。
颜怀舟看起来心情极为愉悦,弹指一挥打了个呼哨,面前的树枝便熊熊燃烧起来。
他一边忙活,一边对钟凌喋喋不休:“对了,我听说向南百里外有一个小城,名为疾风。许多人在聚灵山找不到线索,都到那城中的转运阁去打探消息了。我们要不要也去走上一趟?”
钟凌听他说起正经事,便收起思绪朝他点了点头:“我也正有这个打算。既然如此,我们明日就动身吧。”
……
夕阳缓缓隐入山林,天色完全暗了。
钟凌盘着腿和颜怀舟并肩坐下,看他认真的摆弄手中的烤鱼。
松木噼噼啪啪燃烧着的声音散在空中,烤鱼的鲜美气息也渐渐随之散进风里。久违了的人间烟火闲闲散散,当胸拂过,烘得人整颗心都是暖的。
钟凌微微侧过头去,望见火光映在颜怀舟的脸上。他唇边凝着笑,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弯弯,看起来干净又温柔,哪里有半分世人口中十恶不赦的模样。
——可即便如此,他也永远回不了仙门,走不了正道了。
钟凌恍然出神了许久,直到颜怀舟把烤好的第一条鱼塞到他手里。
“快尝尝。可惜我只问旁人借到了一点盐巴,味道一定不怎么样。”
口中虽这样说着,但他目色殷殷,仿佛很是得意。钟凌低低应了一声,慢慢将鱼送进嘴里。
许是太久没有吃过东西,烤鱼的味道熟悉而鲜美,但他却只品出了丝丝苦意。
……
是夜,两人一同宿在石洞里。
颜怀舟躺在钟凌为他找来的一团干草上,他们之间,只隔着不到一丈的距离。
他在黑暗中安静地听着钟凌的呼吸,觉得今日的一切好像都在梦中。
但即使是梦中,他也不敢幻想还会再有这么一天——钟凌就在他不远处,可以睡得如此安稳,全无防备。
这简陋的石洞仿佛也因此而变得可爱起来,颜怀舟自心底满足的喟叹一声,终于安心地合上了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