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很快打开了,派瑞斯特走了进去。
他跟在那个叫曲奇的小精灵身后,含笑温声问:“里德尔夫人之前住在哪里?”
小精灵回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了他一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它口气僵硬地说。
派瑞特斯也没指望能从小精灵的口中打探出什么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把自己的白手套整理到最服帖的状态。
小精灵把派瑞特斯带到了庄园靠后的一幢附属建筑里,过去从来没有食死徒踏足过这里,所有的会议和宴会场地都在主楼,而他们中没有人会在庄园里随意行走。
这幢小楼环境清幽,装潢陈设非常雅致简朴,但这并不意味着寒酸,事实上,光是铺满了整个走廊的深红色土耳其地毯,一道道门洞上垂下来的紫色丝绒门帘,几乎所有墙壁上都贴着的橄榄绿绸缎壁衣,就足以让阿布拉克萨斯都眼红咋舌。
周围越走越静,派瑞特斯恍惚有种离开了里德尔庄园,到了另一个更神秘、更莫测的空间的错觉。
一开始还有些轻忽的心态终于摆正起来,他像误入了不属于自己的领地的狼,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和小精灵的动向。
小精灵在走廊最深处的一个房间门前停下,轻轻敲了两下门,然后回身说:“请进吧,先生。女主人在里面等你。”
派瑞特斯站定,对着紧闭的房门注视了一秒,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迟疑。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光线柔和的走廊里没有其他人。
也没有里德尔。
派瑞斯特伸手转动把手,推开了门。
门内是间圆形的书房,正面有一圈宽大的转角沙发,沙发后环绕着一圈窗户,窗外是一个美杜莎造型的喷泉,正在徐徐喷射出别致的水花。一边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墙,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另一边是一面联通着花园的百叶移门,此时移门拉开着,露出了栽种着无数奇花异草的漂亮花园。
而在敞开的移门旁边,半垂着的蓝色丝绒窗帘下摆着一张扶手椅,一道纤细的身影侧身对着派瑞特斯坐在扶手椅中,面前放着一个画架,正在徐徐涂抹花园里的景致。
那是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少女。
古怪的烟灰色长发,皮肤是充满了光泽的白皙,穿着在阳光下滚着珠光的珍珠红绸裙,执笔的手指细而长。背后繁丽的鲜花点缀着她镀了一层银白色光圈的周身,看起来像是一幅温柔的古典风格的油画。
——如果不是在她的脚下,盘踞着一条比她腰还粗的庞大蝰蛇的话。
“派瑞特斯先生,”她合上书,转过脸望了过来,昳丽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她淡淡地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的语气让派瑞特斯觉得异常耳熟,他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
这种轻柔的嗓音和冷漠的口吻,与里德尔不说是一模一样,起码也有□□成相似。不同的是,比起她来,里德尔竟然都显得更有些人性化的情绪。
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的脚边,派瑞特斯终于明白刚才那个小精灵为什么表情那么奇怪。
原来里德尔庄园里的女主人不是里德尔夫人,而是里德尔小姐。
派瑞特斯习惯性地露出温柔的微笑,“你好,小姐,我想应该是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才对。毕竟是你邀请我进来的。”
“看来你没有话要说。”她微微点头,再开口时,却发出了一声短促而邪异的轻嘶。
危险!
意识还没反应过来,身体的本能却发出了警报。派瑞特斯顺从本能的预判,向旁边翻身一滚,一手撑在地上抬起头来,就看到那条一动不动仿佛在睡觉的蝰蛇已然窜到了他刚刚站的位置,咬空了的蛇口露出了尖锐的獠牙。
一击不成,蝰蛇迅捷地游动起来,向一道闪电一样再次朝他劈来。
派瑞特斯连忙举起魔杖,对着蝰蛇念出攻击的咒语,这条蝰蛇显然拥有比人更出色的战斗意识,它折身避过了咒语,粗大的蛇尾却劈向派瑞特斯的脚踝,派瑞特斯一跃而起,一手轻敏地攀住了天花板上的吊灯拉锁,晃荡着挂了上去。
“小姐,这么任性可不太好。”他笑吟吟地说着,另一只手上的魔杖再次对准了底下昂着的蛇头。
“粉身碎……”
“统统石化。”
另一道咒语更快地击中了他,来自那个他完全没有防备的柔弱少女。
派瑞特斯浑身僵硬地从吊灯上一头栽了下来,刚好被底下竖起身体的蝰蛇卷住,一圈又一圈地从脚裹到脖子,缓缓绞紧。
空气被挤出了肺叶,骨肉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咯吱的声音,派瑞特斯眼前隐隐开始发黑,模糊地看到坐在不远处的少女放下魔杖,又拿起画笔认真地调着颜色。
微风轻吹,珍珠红的裙摆像贴在他脸上的蛇信,与拖长在地板上的影子一起扭曲地晃动着。
要死了吗?
派瑞特斯心中生出一股荒诞之感,他用充血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女孩,直到眼前陷入一片昏黑。
“菲奥娜!”
房门突然打开,箍紧在派瑞特斯身上的力道突然一松,却没完全放开他,派瑞特斯骤获空气,几乎要被空气又杀死一遍,剧烈地咳嗽着。
进来的人完全没有看他一眼,脚步匆匆地掠过他,像一阵飓风席卷到了少女的身边。
“怎么样?”派瑞特斯听见一向喜怒难辨,高深莫测的男人用担忧的语气一迭声地问,“还好吗?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如果你把抓着我手臂的力气松一点,我就再好不过。”女孩扔开画笔,漫不经心地说。
派瑞特斯眨了眨被生理性的泪水糊住的眼睛,看到那个女孩侧头对屈膝半跪在她身边的男人笑了一下,抬手抚了抚他鬓角的乱发。
“不是明天回来吗?”她问。
里德尔没说话。
“除了防卫咒语,还有感应魔咒?”她又问。
“你不应该放人进来。”里德尔避而不答说。
“不应该放人进来,也不应该走出去,”她收回手,声音冷淡,“汤姆,你要把我像鸟一样关在笼子里吗?”
里德尔的手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样紧跟了上去,牢牢地握住她想要收回的手。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等局势更稳妥一点的时候……”他加快语速解释。
“这是你的问题,”她打断他,派瑞特斯注意到里德尔的手微微一僵,女孩却恍若未觉,继续说,“我从不要求你为我做什么,但你至少不应该拿你没有解决的问题来限制我。”
好不客气!
派瑞特斯惊了一下,呼吸还没平复,就下意识屏息,目光密切地观察着背对着他的里德尔的反应。
他以为会迎来一场雷霆震怒,毕竟自他认识这位大人以来,从来没看到过有人能用这样的态度驳斥他——可能有,大概死了。
但不长不短的沉默之后,里德尔低了下头——似乎是轻吻了一下女孩的手背。
“别太苛责我,菲奥娜,”他轻声说,语气近乎愀然,“这二十年施加给我的恐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释的。你该知道,直到现在我还在每晚惊醒,悄悄走进你房间,只是为了看看你是不是还在。但注视着你睡着的样子,我又难以遏制把你叫醒的冲动,想确认你真的能够醒来。菲奥娜,我没有办法承受,哪怕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设想——只要想到会有我无法预测的危险降临到你身上,使你再次离开我,我就恨不得控制所有的麻瓜首相引爆最恐怖的炸.弹,只有你和我,只有我们,躲进最深最深的海底,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打扰。”
虽然不清楚前因后果,但里德尔用低沉柔和的声音说出这样一番恳切又深情的话,连被称为“冷血鳄鱼”的派瑞特斯都略有一丝动容,他却看到那个女孩笑了笑,目光依旧是淡淡的。
“既然你连我醒来的代价都无法承受,或许让我一直沉睡才是更好的选择。那样我就像玻璃瓶里的永生花,毫无枯萎的风险,永远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她似有厌倦般地把脸侧向花园,不再看里德尔。
“菲奥娜。”里德尔轻晃了一下她的手。
女孩不搭理。
“菲奥娜——”又是一声讨饶般的轻唤。
女孩置若罔闻。
房间里安静下来。
浑身鸡皮疙瘩直冒的派瑞特斯认真地考虑,要不要干脆让缠在他身上的蝰蛇绞晕了他算了。
他如果犯了错,可以接受钻心剜骨,但真的不想再旁观这种黏黏糊糊的恶心戏码。
过了一会,里德尔叹了口气。
哪怕是旁观的派瑞特斯,都从这声叹气里听出了妥协的意味。
“是我做得不对,你别生气。”他好声好气地哄劝着,“好了,你把头转回来,看看我。”
女孩并没有矫情地僵持,撇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又受不了般地挪开目光,“打住,又来了,不许摆出这种表情。”
里德尔轻笑了一声,“好了,和解了,嗯?”
“嗯。”
女孩——菲奥娜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温度,这让她绵软的嗓音一下子就温柔了起来。
她抬起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手指卷了一绺凑在她手边的脑袋上的鬈发绕了绕,细声说:“一切都过去了。我很珍惜我们现在的每一天,焦虑和恐惧不值得成为扰乱我们的因素。”说着,她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轻轻地说,“好不好?”
“好。”里德尔柔情无限地说。
大人,你也太好说话了!你们到底谁在哄谁?
派瑞特斯忍不住腹诽。
他也终于反应过来,这两个人的气氛,绝不是他以为的父女,但——
派瑞特斯又仔仔细细看了菲奥娜一遍。
这个年纪——可以说是犯罪了吧?
他一直以为里德尔的心里不存在男女之情,没想到,居然是癖好异常吗?
派瑞特斯在心里偷偷咋舌,那边的两个人也终于温存完,把注意力放到了他身上。
“他是怎么回事?”里德尔拖过另一把椅子坐在了菲奥娜的对面。
“我也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了,你这个乱收下属的小爱好还没有改。”菲奥娜瞥了里德尔一眼。
听了她的话,里德尔突然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既愉快又得意的笑容,仿佛一个偷亲了恋人一口的青春少年。
“所以,你又想帮我教训手下了?”他笑得声音都飘了起来。
菲奥娜拿起画笔继续未完成的画,“也可能只是关久了太无聊了。”
里德尔显然不相信这种说辞,望着她冷淡的面孔又笑了一会,才转头看向派瑞特斯。
“我早提醒过你,派瑞特斯,”他悠然地说,“胡闹要有个限度。”
派瑞特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大人,事实上,我只是在您的庄园门口往里看了一眼,难到就这一眼,就足以判定我的罪行了吗?”
“我不会,”里德尔心情很好地含笑道,“她可以。”
派瑞特斯:“……”
说完,里德尔又看向菲奥娜,“你想怎么处置他。”
“随你。”显然,她现在对派瑞特斯的兴趣还没有手下的这幅画高。
里德尔思考了起来,手指不自觉地又转起了戒指。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他直视着派瑞特斯,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口吻,“第一,真正地效忠我,第二,死。”
派瑞特斯知道,里德尔之所以一直容忍他偶尔的不驯,是因为他很好用,不管是暗杀、审讯,或者是制造恐怖事件,他都是一把非常好用的刀,而里德尔又有自信这把刀不会割伤自己,在没有物尽其用之前,他不会去花时间找新的武器。
但眼下,里德尔明显已经无所谓他是不是还有用处了。
只因为他冒犯了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孩。
自由,亦或是死亡?
派瑞特斯看着正在专注地描摹一朵花瓣的菲奥娜,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
“温蒂特·派瑞特斯,向您献上我所有的忠诚,大人。”他微笑着说。
如果牢笼足够的大,那也算是另一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