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丢勒站在距离一张半弧形的宽大办公桌十步远的地方,办公桌上规整地摆着几沓文件,几样看不出作用的精致仪器,以及一支正自动在羊皮纸上写着什么的羽毛笔。
而在办公桌后,一个穿着白色丝质衬衫和黑色绸面马甲,身材修长挺拔的男人斜侧着身体,放松地靠坐在黑色的绒面高背椅上。
他有着微鬈的黑发,漆黑的眼睛,肤色苍白却并不显得病气,容貌非常俊美,表情淡漠,在周围的光线烘托下,简直像一尊希腊神祗的大理石雕像,散发着近乎神圣的光辉。
他怎么还这么年轻?
这是德特里希看到里德尔的第一反应。
十年前德特里希曾在成立国际巫师联合法庭的会议上见过里德尔,那时候他才二十四、五岁,却沉稳老练得像是四、五十岁。现在坐在这里的他,看起来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非要说的话,就是无形中给人的压迫感更沉重了。
德特里希有些不敢直视他,目光落在他的线条流畅的精致下巴上,抖着声音说:“里德尔先生,我是……”
“德特里希·穆勒,”里德尔用那种冷漠却不会显得装腔作势的口气打断他,“我记得你,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见到你。”
德特里希急忙解释:“非常抱歉,里德尔先生,我没有任何冒犯您的意思,只是我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情需要请求您的帮助,等不及按贵国魔法部的流程来约见您,这才出此下策,请您原谅。”
从黝黑的双眼中射出来的目光并没有明显的攻击性,但若有似无地在他周身转了一圈,德特里希便出了一身冷汗。
偌大的办公室一旦安静下来,就会让人产生一种孤立无援的惶恐感。德特里希想继续说,没有里德尔的表态又不敢再贸然开口,只能焦灼地咬着嘴唇。
“你说,我听着。”办公桌后面的人终于出声。
德特里希如释重负,迅速说:“一周前,国际巫师联合法庭提起诉讼,认为我们魔法部的一位傲罗——弗利克斯·瓦格纳,触犯了擅自插手麻瓜政治事件罪、危害魔法界公共安全罪等数项罪名,将在八天后安排庭审。”
里德尔看起来听得很认真,“唔”了一声,“我知道,我会在圣诞节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参加庭审。”
“里德尔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恳求您,弗利克斯是有错,但那个孩子只是过于年轻,性格柔软,才一时鲁莽,请您对他网开一面!”
“我不懂你的意思,”里德尔有些诧异,又似乎颇感有趣地一笑,“联合法庭是个公正公开的地方,所有的审判都由各国的部长共同商议,举手表决,虽然我的首席身份确实具有一定的特殊权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用它来制造不公。穆勒先生,你不去请求你们的部长,怎么跑来找我,还说得好像我一个人能决定他的判决一样?”
一直悄无声息的两个守卫此时也是窃窃地笑了起来,像是他们上司说了一个非常幽默的笑话。
德特里希正要开口,里德尔抬了下手,他又赶紧闭嘴,那两个擅长察言观色的忠诚守卫也恢复了仿佛不存在的状态。
里德尔不紧不慢地继续说:“而且,据我了解,那位瓦格纳先生,为了帮助民主德国的麻瓜越过柏林墙前往联邦德国,居然对数个麻瓜士兵施展昏睡咒、忽略咒、遗忘咒等咒语,并在被意外发现时,用了大规模的保护咒,事后又没及时对所有目睹这一场面的麻瓜进行记忆清除。穆勒先生,我必须客观地说,这是一项极为恶性的事件。鉴于德国目前的局势,美国、法国的魔法部都对他擅自插手这件事表示极为愤怒。”
“里德尔先生,”德特里希苦苦哀求,“我知道他犯了极大的不可原谅的错误,但我了解这个孩子,他并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和卑鄙的私心,他只是觉得那些受到压迫、快要活不下去的麻瓜可怜,所以才会忍不住想出手帮帮他们。他是有罪的,但我恳求您,不要把他关到瑟库姆锡兴监狱去,他身体不好,会死在那的。”
对于这番哀祈怜告,里德尔的脸上既没有矫饰的同情,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冷酷,他平淡地看着德特里希,目光一直很专注。德特里希虽然知道这是错觉,但还是因他看似毫不轻忽的认真态度生出了感激和羞愧。
里德尔用柔和而冷冰冰的口气说:“麻瓜里面有句话,‘在一千磅的法律里,没有一盎司的仁爱’,或许瓦格纳先生的心地是纯洁的,但他的行为触犯了法律,法律无法将一个犯罪行为变成纯洁的行为。穆勒先生,你是要我践踏由我亲自参与制定的法律吗?”
绝望让德特里希脸上蒙上一层死灰,旁边的丢勒再也忍不住,脱口道:“但当一个人既是立法者,又是审判者,还拥有执行的权利,那么你存在的本身不就是践踏了法律吗?”
“丢勒!”德特里希惊慌地喊。
他看到里德尔的眼睛往旁边撇了一下,这才发现两个守卫正在将对准丢勒的魔杖缓缓放下来,表情凶恶而残酷,显然丢勒冒犯了他们上司的话激发了他们深入骨髓的护主习性,而他们的主人仅仅是用眼神就控制住了他们的扑食欲·望。
“你说得很对,”里德尔转向丢勒,心平气和地说,“法律是强者制定的维护社会秩序的工具,至于要维护的是个什么样的秩序,又要用何种手段来使用这个工具,自然由强者说了算。”
他看着丢勒,温文尔雅地一笑,“农民跟着天气播种收割,可从来没听说要按照农民的需求晴暖阴寒,你说是吗?另一位瓦格纳先生。”
里德尔并没有疾言厉色地故作声势,丢勒却被他的气场压制得憋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说:“你……这样……格林德沃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瑟库姆锡兴监狱里关押的每一个圣徒都是我亲手抓进去的,”里德尔变换了一个姿势,胳膊支在扶手上,手指悠闲地抵着下巴,“假如有一天我也进去了,倒是很高兴能和格林德沃聊一聊成败得失。”
丢勒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德特里希看到里德尔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那个碧绿色戒指,不知怎么闪过一个念头:这枚戒指他好像十年前就戴着。
挥去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想法,德特里希在心里下定了决心,语气郑重地说:“里德尔先生,我此次还为您带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我在听。”里德尔的目光放开了像被踩了一脚的野猫的丢勒,转回到德特里希身上。
“我们的部长帕尔默先生,最近似乎和苏联那边的魔法部联系甚密。”
“德特里希叔叔!”丢勒震惊地看着自己一向忠诚缄默的长辈。
里德尔感兴趣似地扬了扬眉毛,他的眼睛又向旁边轻轻一瞥,两个守卫会意地举起魔杖,一个对丢勒用了禁言咒,一个漂浮着他走出办公室。
巨大的橡木门关上之前,丢勒听见那位比他见过的所有暴君更似君王的男人含着笑,轻声说:“穆勒先生,希望你即将告诉我的事值得我推迟了下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