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拉克萨斯在橡木门外数着时间,差不多半个小时,德特里希拖着有些发虚的脚步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见他脸色煞白,额角沁汗,一手捂着胸口,脸上还残留着一丝痛色,阿布拉克萨斯立刻收起之前的敌意,略带关切地走上前,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不用,”德特里希挺直脊背,不愿示弱,“我的同伴呢?”
“沃尔布加带他下去喝茶了,你可以去楼下的傲罗办公室找他——”满意地看到德特里希露出惊容,阿布拉克萨斯这才慢悠悠地解释,“放心,我们不是派瑞特斯那个疯子,没有部长先生的示意,我们不会擅自对他做什么的。”
顿了顿,他望着德特里希,意味深长地一笑,“哦,对了,这里没有其他人,我们可以称呼部长先生为——大人。”
抿了下唇,德特里希跟着轻声重复,“大人……”
说完,似乎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德特里希表情松弛了一点,对着阿布拉克萨斯点点头,“我要去找丢勒那孩子,但愿他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希望我们下次还有机会再见,阿布拉克萨斯。”
“这个机会肯定不会很晚到来,德特里希。”阿布拉克萨斯亲切地说。
等到走廊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阿布拉克萨斯收起轻浮的笑容,端肃了表情,回身轻敲了两下橡木门。
“进来。”
得到许可,阿布拉克萨斯推开门走进办公室,看到他的上司——亦是他的主人,将椅子旋转了九十度,侧身对着办公桌靠在椅背上,正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虚假的雪景,交叠在腹前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旋转着那枚碧绿色的戒指。
跟随这位大人多年的人都知道,这是他陷入思索时的一个小动作——阿布拉克萨斯有时甚至怀疑,是不是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过于难测,会让属下惶恐,这才故意泄露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癖好以示亲和。
不过,癖好是无关紧要,以阿布拉克萨斯挑剔的眼光看来非常普通的那枚戒指,对大人应该是至关重要的。
没有人会把不重要的东西贴身佩戴二十年。
“派瑞斯特呢?”里德尔终于结束了沉思,转正椅子看向一声不吭的下属。
“不清楚,大人。”阿布拉克萨斯见缝插针地给他穿小鞋,“您喊住他后,他就郁郁寡欢地离开了。”
里德尔不置可否地点头,阿布拉克萨斯也不敢再挑拨,转而问:“大人,您为什么这么快就给德特里希打了标记?不需要再观察一下吗?”
“我观察了他很多年,”里德尔像是突然才想起来这回事,“我是让亚德利去办的,他这次的任务完成得很不错。”
原来那个瓦格纳的事不是意外!
阿布拉克萨斯恍然大悟,居然是亚德利在从中暗中推波助澜。就是为了收服德特里希?大人想要用他做什么?
他一面想一面不服气,但又不能不承认,亚德利总能得到一些秘密任务,是因为他就是有把所有任务都变成秘密的本事。
“咚咚。”
半开着的门被敲响,一个戴着细框眼镜,短发的干练女人捧着一摞文件走进来,一边说:“大人,今天怎么还没下班?”
“亲爱的副部长女士,刚才走廊里的动静你都没听见?”阿布拉克萨斯惊讶道。
“赶在假期前要处理完的事情太多,听见我也会当没听见。”她把文件按标签分成三沓,一一放在办公桌上,一板一眼地说,“大人,这几张红色的标头的文件您过目一下就行,其它都已经处理好了。”
“辛苦了,约瑟芬。”里德尔适时地勉励了一句,又问,“几点了?”
阿布拉克萨斯抢着掏出怀表,“六点半。”
魔法部的下班时间是六点,一般情况下,里德尔都会准时下班——这也是赢得魔法部上下员工喜爱的一点。
没有人不喜欢到点就走的上司。
果然,里德尔起身换外套,阿布拉克萨斯连忙上去给他拿围巾、帽子和手套——这向来是秘书的活,不过秘书的儿子生病了,里德尔通情达理地给她提前放了假。
“谢丽尔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很欣慰的,”约瑟芬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她在家里一定很担心大人得不到妥帖的照料。”
阿布拉克萨斯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淡淡嘲讽——这个古板得一点都不像法国人的女人和沃尔布加一样讨厌。
里德尔不在乎自己属下间的各种小心思,对两个人一点头,“你们也下班吧,提前祝你们圣诞快乐。”
两人忙不迭地一手按上心口,恭敬地低头欠身,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再抬头时,里德尔已经消失在了办公室里。
只是少了一个人,办公室里就好像骤然变得空旷,阿布拉克萨斯绷紧地肩膀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他看着无人的办公椅,忍不住扭头问:“你们一点都不好奇大人每天晚上都会去哪吗?”
与性情莫测相对应的,里德尔的行踪也一向是个迷。他有个公开的住所,是一座符合他身份的豪华庄园,他经常会在那里接见来宾、召开会议和举办宴会,但哪怕待到再晚,他也从来不会住在那里。至于他离开庄园后会在哪里休息,没有一个人知道。
在这件事上,哪怕亚德利的申明从来没有可信度,所有人也都相信他也不知道——主要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把亚德利推上大人的唯一心腹的位置。
就凭他会装傻扮楞?
约瑟芬转头看了阿布拉克萨斯一眼,镜片后的眼睛似乎微微向上翻了一下,“既管不住舌头,又管不住下半身,真怀疑你到底能不能管住你手上的工作。”
“你——”瞪着转身离开的曼妙背影,阿布拉克萨斯气得恨恨一挥手。
已经离开的里德尔不知道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场口角,不过他知道了也只会内心暗哂。
在他手下担当重任的人都经过精挑细选,保证他们既不会有深仇大恨影响协作,又相互之间各有嫌隙和矛盾,绝不可能暗中联合。
而且他们都是聪明人,就算是装,也要表现出些许不和来让他放心。
真真假假,看的人和演的人心里都有数。
里德尔离开魔法部后出现在了伦敦的街头,外面也在下着雪,他变出一把纯黑色的伞撑在头顶,走了几步路后在一家店铺的雨棚下收起伞,熟门熟路地推开玻璃门,走进了这家充斥着甜腻香气的甜品店里。
柜台后一个头发花白,唇上的两撇胡须也白透了的老人抬眼一瞟,松弛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晚上好,里德尔先生。”
他动作有几分迟缓地从下面拿出一个已经打包好的纸袋,放到柜台上时又从旁边拿了个刚烤好的牛角面包放了进去。
“我猜你应该还没有吃饭。”他舒展着深深的皱纹说。
“谢谢你,汉斯先生,”里德尔接过,彬彬有礼地说,“你猜得非常准。”
此时的里德尔收敛了所有的气势,当然,无法隐藏的容貌气度还是让他非常出挑,但看起来就像个在麻瓜里有些地位,性格矜持的贵族绅士。
见里德尔颔首准备离开,汉斯突然叫住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里德尔先生,从你第一次来我的店里到现在,已经刚好二十一年啦。”
沉默了一瞬,里德尔轻声说:“是的,汉斯先生,你的记性非常好。”
汉斯眯着眼睛看了会里德尔,又看向玻璃窗外华灯初上的飘雪街道,眼神悠远。
“那是因为,我的妻子也离开我二十一年了。”他说完,停了停,又看着里德尔,眼角的皱纹因为笑意而密密地褶了起来,“心里有个人惦记着,日子就会过得很快,因为每晚临睡前想起她怒气冲冲的脸庞,仿佛就在昨天一样。是吧,里德尔先生?”
里德尔看了眼手里冒着香气的纸袋子,淡声说:“我和你的感受可能不大一样,汉斯先生。你的每一天都是在走向她,所以会觉得时间如倾泻而下的水,流逝飞快。而我的每一天,都是在等她走向我,因此每个夜晚,我都感觉太阳像溯流而上的鱼,迟迟回不到它出生的河流。”
汉斯哑然,在里德尔推开门时,他提高声音说:“希望明年的圣诞节,我们还能见面。”
就见那个始终表情凝淡的男子微微侧过脸,朝向他的半边唇角掠过一丝笑意。
“会的。”他轻声说。
撑开伞,里德尔捧着纸袋走在马路旁的人行道上,步伐不紧不慢。前后都是出来吃饭、逛街和采购的人群,眼前霓虹璀璨,耳中充斥着混杂在音乐声中的笑声和人语,不时有步履匆匆的人擦着他的胳膊经过,伞面碰撞,留下一句随口的“抱歉”和一簇从伞上滑落的雪花。
换做以前,他会觉得这群庸庸碌碌的麻瓜吵闹,心烦地用咒语将他们隔开,但二十年过去了,经常走这条路的他已经完全能够忍耐——或者说,他适应了这种喧嚣的烟火气。
他依旧不喜欢置身于麻瓜之间,不过时间是最好的磨刀石,总能让人把无法容忍,一点一点拗成处之泰然。